程咬金回到姑臧城,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沉思,左思右想都觉得世家门阀不可能只因为房俊之逼迫便万里迢迢跑到河西来,投入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开垦数以十万计的田亩来种植棉花。
这些人家世世代代钟鸣鼎食、奢靡无度,靠的就是吸食百姓之膏血,怎可能做那等无利可图之事?
房俊再是权柄赫赫,也不可能停了所有世家门阀的海贸执照,否则一旦海贸的利润大幅度减少,朝堂之上必定一片叱责声,第一个不干的就是陛下……
有利可图啊。
未时左右,牛进达回姑臧城督运粮秣,便被程咬金拽进书房,亲兵奉茶之后皆被斥退。
见程咬金这般神神秘秘模样,牛进达奇道:“大帅有何事交待?”
程咬金喝了口茶水,道:“有一桩大喜事。”
牛进达大吃一惊:“莫不是嫂夫人有喜?”
程咬金:“我……恁你娘!”
抬脚在牛进达腿上狠狠踹了一下,差点将牛进达从凳子上踹地上去,骂道:“狗嘴吐不出象牙,那能是好事吗?若有此事,老子早千里疾驰返回长安杀了那尖夫银妇!”
他都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这时候老婆有喜,那他程咬金不仅脸不能要,命也不能要……
也并不恼怒,两人虽曾是主帅部属,却也是并肩作战的袍泽,更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比这更过分的玩笑都无妨。
牛进达哈哈一笑:“快说快说,还得尽快将粮秣运回去呢,库房已经见底了,人饿两顿没事,马屁饿几顿就掉膘,想补回来可费劲。”
程咬金给牛进达斟茶,小声道:“我觉得种棉花这事儿,大有可为。”
牛进达奇道:“你不是最不耐烦种地么?”
程家祖上虽然算不得达官显贵,却也世代官宦,富甲一方、名震乡里。程咬金年幼之时便被父亲留在济州家乡看顾产业,所谓的产业就是田地而已,虽然不干活,但整日里在田间地头监工,也不耐烦得紧,时常将长工、佃户们丢在地里,自己骑着马寻一处空旷地方练习马槊。
隋末之时,济州大乱、盗贼蜂起,时常滋扰地方,县衙对此苦不堪言,程咬金却是心中大喜,拉着数百轻装成立了一支武装队伍,打击匪寇、护卫乡里。
等到李密投奔瓦岗,鸠占鹊巢、起兵反隋,声势浩浩荡荡一时无两,程咬金二话不说,丢弃祖业于不顾,带着队伍直奔瓦岗寨,成为李密帐下“四骠骑”之一……
这厮善于征伐,更善于投机,但生平最厌烦种地。
程咬金瞪着眼睛:“种地与种地也是不同的,昔年在乡下耕种百十亩地,一年辛勤劳作到秋也剩不下几颗粮食,谁耐烦去种?但若是能种上成千上万亩,秋天遍地棉桃沉甸甸好似铜钱,那就乐意种了。”
牛进达不解:“你不是天天都在种棉花吗?”
“现在是给那些世家门阀种,我是想咱们自己种!”
两人素来共同进退,不仅政治上并肩携手,私底下也是不分彼此,两家的产业基本都在一块儿,牛进达这人懒得动脑筋,一般都是程咬金出主意、他负责施行,从来不会反对。
所以程咬金这么说,两人都未察觉有什么不对。
你说干那就干呗。
牛进达明白过来,摸了摸腮帮子上钢针一样的胡茬,若有所思:“大帅的意思是说,种棉花能挣大钱?”
种地从来都不是最赚钱的,做生意才是,但种地胜在稳妥,只要不是百年难遇的天灾,总归是有剩余的,所以这才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产业,许多人升了官、发了财,第一件事便是买地。
但那些世家门阀家里,最赚钱的肯定不是种地。
为何这几年世家门阀疯了一样买船出海?一年跑两趟海贸,赚取的利润足矣胜过种地几十上百倍……
程咬金感叹道:“咱们两家虽然在海贸当中有些份子,‘东大唐商号’也有点股份,但我总觉得那些都不稳妥,大海之上风波险恶,人心比风浪更险恶,哪一天一无所有我都不稀奇……最稳妥的,还是有块地。”
他还想解释一下为何要种地,然而牛进达根本不关心这个,而是问道:“那要如何操作?这时候开垦荒地,今年肯定来不及耕种。”
程咬金哼了一声:“岂能多等一年?这不有的是已经种好的地嘛!”
牛进达眼睛瞪圆了:“你想做甚?可别胡来,那么多世家门阀搅合在一处,咱若硬来,就得把人都得罪光了!”
人家千辛万苦花费巨资开垦荒地种下棉花,你去强抢了来?或许明面上忌于他们两个大军在手,不敢反抗,但别看世家门阀现在乖巧得紧,可彼此之间依旧利益纠集、盘根错节,朝野内外根深蒂固,暗地里使绊子他们可受不住。
毕竟现在不是贞观朝了,没了护短的太宗皇帝,当今陛下可未必记得什么贞观勋臣……
程咬金成竹在胸:“这种明抢的事儿我岂会亲自出手?回头咱们去拜访一下凉州刺史郭广敬,让他去与世家门阀协商,在姑臧、番和两地分别给咱们兄弟各划一块地。”
牛进达奇道:“郭广敬会听你的?”
郭广敬的父亲乃是高祖皇帝宠臣,官至卫尉卿、爵至郜国公,曾经红极一时,在太宗皇帝登基过程中出过力,所以太宗皇帝待郭广敬很是亲厚,官运亨通,此人武将出身,然文采不凡,书法造诣更是当世一流,时常被人与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房俊等并列,可谓文武兼备,由武将之职转任凉州刺史,牧守一方。
家世、资历、官职、爵位,皆上上之选,岂会慑服于程咬金威吓之下?
“放心便是,我自有主张。”
牛进达便不多言,既然程咬金主意已定,他跟着便是。
待到安排人督运粮秣返回番和,便随同程咬金去往刺史府拜会凉州刺史。
……
日暮西垂,姑臧城中炊烟袅袅、香飘阵阵,路上行人悠悠、一派安乐和美。
刺史府位于城南一处略显老旧的馆舍,据说前凉时期张轨任凉州刺史之时,这里便是刺史府所在衙署……
后堂之内,凉州刺史郭广敬与程、牛二人对坐。
郭广敬今年四十出头,眼神温润、相貌儒雅,一身常服坐在那里气质和煦,浑然不是大权在握的封疆大吏,更似温厚学者。
按说此等年纪正是年富力强之时,牧守一方正该锐意进取、作风凌厉,但其担任凉州刺史期间却颇有一种“清静无为、垂拱而治”的黄老之风,存在感很低,平日里甚至不怎么露面,只躲在刺史府中做学问,等闲人想要一见而不得……
郭广敬笑容温煦,长相俊朗,很有亲和力,伸手示意两人喝茶,笑着道:“卢国公、琅琊郡公联袂而至,在下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啊。早就想与二位小酌几杯,叙一叙长安风物、谈一谈河西民俗,今日适逢其时,或可共谋一醉。不过话说前头,饮酒小聚乃是私谊,所以在此之前,若有什么公事便请直言,酒桌之上咱们便不谈公事扫兴。”
凉州刺史在大唐地方官员序列之中亦是名列前茅,身份显赫、权柄极大,所占又是战略要地,自然官威厚重,即便面对程咬金、牛进达这样的贞观勋臣,亦不落下风,甚至掌控主动。
程咬金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放下茶杯,随意笑道:“我来河西已久,顾念家中,所以最近打算上书请返长安。之前因为有所顾忌,故而与刺史来往不多,临别之际登门拜访一番,也算是全了这一份同僚之缘分。”
理论上,刺史乃是一州之主官,军政一把抓,毫无疑问的官方第一人。但因为左武卫之存在,凉州刺史府在军事上难免略低一头,无形中影响了刺史的权威。
所以郭广敬轻易不见程咬金,即便是安元寿谋反之时,也称病躲在刺史府不闻不问……
闻言,郭广敬微笑颔首,柔声道:“卢国公何必客气?你我虽然相交不多,但家父在时,却时常提及与卢国公之友谊,论辈分我算是小辈,该称呼一声叔父才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过……”
为人处世看上去很是温煦随和,说话也好听,既无武将之跋扈生硬、亦无文官之清高孤傲。
但话锋一转,续道:“安元寿虽然俯首认罪、举族内迁关中,可安氏一族盘踞河西百余年,枝蔓牵扯、根深蒂固,若无左武卫大军镇守,恐有安氏余孽兴风作浪啊。若在以往也就罢了,但现在各地门阀大举进入河西,租赁土地、购买良田、开垦荒地,投入巨大。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那可如何是好?”
程咬金一脸无奈:“刺史所言,句句在理,我也对凉州之治安深表担忧,可我乃一军之主帅,麾下兵将多关中子弟,总不能一直远离长安、让他们抛家舍业吧?”
牛进达一声不吭,心中佩服,几句话先将道理给占住了……
郭广敬微微眯眼,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