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夷眼珠子瞪大如荔枝,结巴了两下,才询问下属。
“裴家后院挖出了跟谁的账本往来?”
下属耿直点头,“大人,就是庾耀华!”
谁知道,京兆尹当即就是两眼一闭,晕倒过去。
苏晚清左右不过当了几天太子,朝政上的事了解不多,她只不过是拿庾耀华当个跳梁小丑,没想到居然将夏夷给吓昏过去。
“你们几个将夏大人抬回京兆府衙门,叫个大夫好好瞧一瞧,别是夏日暑气太重,中暑了。”
苏晚清一番叮嘱,又巡视了周边的官员,逮着了夏夷身边的一个副官,“夏熔,京兆府少尹?”
云国京兆府实际管事的是府尹,其次是少尹,如今,云川城的京兆府都归夏家管着。
京兆尹是夏家嫡长子,两位少尹分别是夏家二房、三房的两位少爷,父死子继,夏家作为顺天侯的幕僚,自然是有走后门的权力。
夏熔穿着四品官员绯红的官袍,眉飞入鬓,五官端正,身量清瘦,面色白皙如雪,一双澄澈眼眸下是浓重的黑眼圈。
“正是下官。”
苏晚清提前就派人调查过夏家所有人,眼前的夏熔女扮男装,是二房为了保全产业,故意假扮成男嗣。
目前而言,顺天侯权势滔天,全天下少有不听苏柏话的人,如果有,那就只能是天生就被封建社会压迫的另外一半人。
“孤即刻入宫面见陛下,向陛下请旨,由孤主审裴家谋反一事,少尹先在此处主持大局。”
苏晚清余光扫过一边事不关己的月妃,裴盼儿,她想着之前的交情,又想到裴盼儿跟魏长风私交甚密,于是开口:“至于月妃娘娘,孤一同带去面见陛下,由陛下亲自裁定。”
老皇帝还没驾崩,后宫妃嫔明面上还是得归皇帝说了算,哪怕她们自己长了腿脚,跑到天涯海角,老皇帝还是觉得她们是自己的禁脔。
男人眼里,一个女人结过婚,也就是独属于某个男人的私人物件,不可触犯,否则会引起物主的不满。
夏熔父亲官职四品,死于马上风,夏家二房风声一直都不好,云川城贵族一向鄙夷二房,见其掩鼻厌之。
她本就觉得裴盼儿一事麻烦,夏夷是真晕倒还是装的,都是在想躲过裴盼儿这一事,至于棘手的庾耀华,虽然犯事犯在皇城内,但是那一块都归泉州管着。
夏熔对着苏晚清微微一笑,大为欢喜,面上却是八风不动,喜怒不惊。
“如此甚好,下官恭送太子殿下。”
苏晚清转身,对着裴盼儿,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月妃娘娘,随孤一起回宫去。”
裴盼儿翻了个白眼,甩着湖光缎衫裙,一路气鼓鼓地上了苏晚清提前备好的马车。
时辰尚早,正值十日一次的旬休,百官都有两日假期,老皇帝不上朝,官府衙门也没人。
也就是昨夜京兆尹倒霉,必须派人过来救火,一救火就给自己找了个加班的大活。
苏晚清最喜欢单手持缰绳,她乘着心爱的雪花骢,慢慢跟在马车边。
“月妃娘娘,从裴家所在的平安巷一路走到宫门,怕是还要半个时辰,不如你我聊一聊,昨夜发生的事?”
裴家原本的宅子是离皇宫很近的,但是有一辈先祖游手好闲,将祖屋典卖换作赌资,输得一干二净。
后人发迹,想要再赎回来却是没有那个本事,只好在稍微不那么远的平安巷买了一套五进五出的宅院。
裴盼儿靠着马车座位上的鹅绒软垫子,虽然马车很慢,但是一路颠簸,她心情格外不好。
“太子殿下不是已经从夏夷那里知道了吗,昨夜有贼人纵火,杀死本宫母亲,又杀死了本宫手足,杀本宫父亲未遂,被赶来的人吓走。”
裴盼儿是裴家女中最漂亮的那一个,天资聪慧,能歌善舞,是裴家细心调教出来的玩物。
早些年,裴盼儿是老皇帝跟前最得宠的妃嫔,宠冠后宫,艳压群芳,但是,好处不可能只要她一个人占了去,她多次怀孕都无故小产。
反复几次之后,她性格变得更加暴虐,经常打骂宫中的太监宫女,口出恶言,
老皇帝腻歪了这一款美人,投向柔弱顺从的景贵妃,两人浓情蜜意下,生出来萧瓷萧祺。
至于裴盼儿,则是被幽闭霜华宫,她无一男半女,脾气暴躁得养不得一盆花,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着被偃师吊着摆弄的傀儡戏。
“月妃娘娘是聪明人,知道孤想听的是什么。”
苏晚清气定神闲,千机阁传出来的密报,裴盼儿与魏长风为幼时闺中密友,互相约定不嫁作人妇,且在女娲祠下立誓。
她觉得自己拿捏了对方一半。
魏长风是如今陆将军的小姨子,陆将军与王斐并称顺天侯左右臂膀。
苏晚清显然是无法靠着钱财去拉拢这两位胳膊,于是,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绕过他们,去找别人。
陆陵,就是苏晚清定下的目标人选。
与她一样的,还有心比天高的王粲。
隔着马车帘幕,传来一声冷哼,早些年,裴盼儿就是跋扈嚣张,哪怕是皇帝面前都是爱搭不理,她见世上所有人都不顺眼,唯独魏长风除外。
“本宫只怕太子殿下听完,就后悔了。”
魏家是淮左世家,因为先祖跟着云国开国皇帝造反,举家搬迁到了云川城,有从龙之功,摇身一变成了云川城新贵,本家还在淮左,依旧是门阀。
千机阁送来了多年前,魏长风与裴盼儿的许愿红绸,她们想的是乱世艰难,但也想看一看外边的风景,原结金兰,永世不弃。
淮左靠近泉州,随着人口迁移,吸收了泉州的不昏习俗。
女子不昏,两两做伴,结为金兰契,一辈子相依为命。
“天塌下来都有顺天侯顶着,孤又怕什么呢?”
苏晚清逮着苏柏这个血包使劲吸血,她心底里恨死了苏柏伙同王斐设计污蔑杜若,恨不得立刻杀了当年设局陷害杜若的那群狗男人。
但是,她必须忍着。
她目前没有本事单干,只能靠着苏柏,一点点建立自己的东宫幕僚。
“近日,泉州走私越发猖獗,而陛下还没有旨意派哪位将军过去镇压。”
往年都是苏柏,今年却是没有商议好。
裴盼儿抬起涂着红寇丹的手掌,仔细瞧瞧。
“泉州私匪原本都归房家管着,十多年前,房刺鲤死于官府围剿,独女归丈夫的弟弟留嵇扶养,十多年后,独女揽权,泉州一带重新姓了房氏。”
裴家之前,好歹是武将,先祖的确不是酒囊饭袋,靠着本身赚下勋爵。
十多年前,对房刺鲤的那场围剿,恰好是裴家老将军带队,千机阁调阅卷宗,写着裴灿带领泉州水师一千,巧用火攻,将房刺鲤所在轮船烧得一干二净。
掉入水中的私匪也被裴灿抓住九成。
“房石灰倒是命不该绝。”
房刺鲤为人小心谨慎,狡兔三窟,万万不会将自己行踪交代给外人,慎之又慎。
官府能找到真身所在,看样子,那内奸是成功打入了敌人内部。
裴盼儿摆弄自己的指甲,她之前是不爱穿着打扮的,深宫岁月长,诗书典籍,女工歌舞,她玩腻了,逐渐跟后宫那些热衷讨好皇帝的妃嫔一样,爱上了打扮自己。
“无与士耽,女人陷入情爱中总是没有脑子的,家父在房刺鲤身边埋下了一枚眼线,那一次围剿,正是眼线递出来的密报。太子殿下,你猜猜那人是谁?”
房刺鲤娶了留沆为夫,一家三口,全部都在那艘轮船上。
朝廷中,获利最多的是裴家;江湖上,获利最多的,则是留沆同母异父的弟弟,留嵇。
也就是房石灰的小叔叔。
“房刺鲤怀孕时,曾经将盐帮内务全部交给自己的心腹处理,留沆要求分出一部分给他 ,房刺鲤同意,结果喂了留家兄弟的狼子野心。”
男人的话骗人的鬼。
苏晚清是不信的。
“留家兄弟打算吃绝户,杀死房刺鲤与房石灰,奈何天意不作美,留嵇杀死留沆,准备向房石灰下毒手时,房刺鲤的心腹赶来。”
这才是当年的真相。
千机阁在手,很多秘密都唾手可得。
裴盼儿觉得无趣,立马揭开了压箱底的秘密。
“泉州房氏心腹认为是留家兄弟出卖了房刺鲤,多年来,心怀仇恨。房石灰为母报仇,凭空捏造,她打着铲除内奸的旗号发动事变,杀死留嵇 ,夺权成功。”
裴盼儿微微一笑,“但是,家父围剿时并没有收到来自留嵇的飞鸽传书,房刺鲤之死与留嵇无关,处于他想做,但是被人抢先办了。”
千机阁卷宗上,那封密报写着一个留字,至于是谁,苏晚清觉得不重要。
毕竟留沆已死,留嵇又被房石灰所杀。
“果真人心隔肚皮,留嵇以为自己聪明得不可一世,将独生子许配给房石灰当未婚夫,放松警惕,只把房石灰当个浪荡子看。谁能料到,房石灰能将内奸这口黑锅,扣在他头上?”
千机阁卷宗只记载,不分析,有事实就是抄录,没有事实,就把探查到的东西罗列出来。
“孤猜不出来,还请月妃娘娘赐教。”
裴家沦落,裴盼儿宛若孤舟,她不依靠有权势的大人物,几乎不能活着。
“小鬼难缠,留家兄弟祖上就是朝廷通缉的草寇,没人敢招安他们,但是,房刺鲤身边有得是小喽喽 。”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人看得见巨人,却容易忽略脚底下踩死的蚂蚁。
裴盼儿放下手,目光平淡,“奸细,就是如今将房石灰打成落水狗的庾耀华。”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小角色倒是不容小觑。
“当真是大隐隐于市,孤听下面办事的人说,庾耀华原先不过是京兆府逃户的佃农,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去泉州当私匪的能耐。”
京兆尹夏夷之所以晕倒,正是因为今年盘点户籍时,少了很多佃农。
云国的户籍制度将人口钉死在固定区域里,凡是不走官府,私自离开户籍所在地,都称之为逃户。
庾耀华一个人跑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发疯,不仅自己要逃,还煽风点火,鼓动身边的百姓一起当逃户。
一个人办事总是孤零零,但是一群人办事,那就不用愁,毕竟法不责众。
庾耀华成了逃户头子,多日未能逮捕归案,京兆尹从正月被老皇帝骂到了四月底,就是没办法将人逮住。
“夏夷听见庾耀华就在泉州,喜忧参半,他那脸色当真好看极了。”
裴盼儿看热闹不嫌事大。
夏夷要抓捕庾耀华,平息之前云川城百姓大规模逃户一事,但是,谁知道庾耀华是个有本事的,一溜烟跑到泉州,才多久,就把房石灰这个地头蛇挤得没地方站脚。
“如此说来,庾耀华也是个人物。”
十多年前,一个小喽喽能精准猜中房刺鲤藏身的轮船,平稳将密报送给裴灿,这哪能是一般人作得到的事?
有这本事,早就当将军去了,何苦围着房刺鲤这窝私匪团团转?肯定是别有图谋。
“出人意料,但也就那样,月妃娘娘是想说,庾耀华身后另有其人?”
裴盼儿抬手,在马车栏杆处,敲了两下。
马车是寻常样式,稀奇的是,裴盼儿敲在了一朵木莲花上。
苏晚清会意,苏柏是家中老二,族内按照排行,都叫他苏二,或者二郎。
“多谢月妃娘娘。”
裴盼儿闭目养神,身子随着马车轻微摇晃,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来。
“我要去泉州,你替我办成这件事,人情魏长风来还。”
打瞌睡有人送枕头,苏晚清正想着如何去结交陆陵,这边,就有人提供踏板。
陆陵尤其与小姨亲昵,甚至名字都是魏长风取的。
“前些日子,太子妃的姑姑也去了泉州,孤听说那边酷热,多毒虫瘴气,月妃娘娘为什么也想去哪?”
苏渠杀了老夫人,一路逃到泉州,据千机阁分部禀报,苏渠是投靠了房石灰残余的部下,当海盗去了。
“南湘藩王闹事,蜀中平阳王也非平庸之辈,北有寒霄国虎视眈眈,我觉得泉州是个逃难的好渡口。”
泉州是云国海上贸易的大型港口,国内不太平,乘坐轮船,逃到海外仙山去,倒也是个好办法。
“原来如此,孤即刻派人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