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
羌笛声咽,卷着砂砾的风掠过祁连山北麓。
把武威城外龟裂的田埂又削去一层薄土。
老农王四蹲在田头。
枯手捻起一撮灰白的土渣,指缝间簌簌漏下的不是麦粒,是混着草根的沙尘。
“三载不雨啊……”
他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叹息。
抬眼望见天际那道狰狞的裂痕……
上月地动时撕开的山崖,此刻正像张着獠牙的巨口,将最后几缕残云吞尽。
与此同时。
祁连山北麓的裂谷深处。
每逢朔月便传出铁链崩断之声。
羌人石匠凿崖时,隐约在山腰见过一片未知大妖的鳞片——色泽青黑如生铁。
只是一片鳞甲便能盖住石匠队伍里的整架牛车。
老萨满指着岩画颤抖:
“石敢当镇了三百年的巴蛇,要吞山了!”
果然地动那夜。
武威城南崖崩千丈。
老农王四看见云雾中探出烛龙般的头颅,蛇信扫过处。
武威城太守府里祭坛的青铜神树熔作赤浆。
汉臣太守急调三百民夫背盐填壑。
却见盐粒触地即燃,山崖裂缝里渗出腥绿毒火,把运盐的骡马蚀成森森白骨。
羌人部落连夜迁徙,留下石堆插满断箭。
箭羽系着的羊皮卷上。
血书八字:“巴蛇食土,汉祚将覆”。
……
二十里外的姑臧城头。
戍卒解下皮囊倒扣,却只从中滴出三粒浑浊的水珠。
红日高悬。
斜阳照见城墙下蜷着一具覆草席的尸首,脚踝上拴着麻绳,绳头系着块木牌:“换粟一斗”。
戍卒冷不丁的一眼望下去。
城墙下白骨如山,麻绳似林。
戍卒眼底却恍然不见半分寻常人应有的忐忑、惊悚,只是像失了魂智的傀儡一般,重复机械行走。
原本姑臧城西校场埋着块虎纹碑。
据说是冠军侯霍去病射杀的白虎所化。
今春碑裂。
守夜士卒总见吊睛白额巨虎绕城而行,额间嵌着半截汉剑。
新任都尉崔勇不信邪,带亲兵掘碑那日,地穴涌出黑雾笼罩全城。
三日后雾散。
城头数千戍卒皆成“活尸”——眼珠浑浊却能辨敌友,断肢不腐且力大无穷。
商旅传言这些姑臧的伥鬼午夜便面朝祁连山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山君赐寿,替死延年”。
最骇人的是城中粮仓,粟米堆里掺满带齿虎毛,蒸饭后竟在碗中凝成虎头形状。
……
湟水河谷的草场早已露出白骨般的盐碱地,羌人部落的白牦牛群饿得啃食同伴的尾毛。
少年扎西握紧镶着狼牙的匕首,伏在乱石后盯着那支汉军辎重队。
他腰间皮囊里塞着晒干的鼠肉,那是阿妹饿死前从洞窟里刨出的最后口粮。
“汉人的粮车过境七趟,我们的娃娃饿死九茬!”
族老焚烧羚羊角占卜时,青烟化作狼头直指东方。
月圆之夜。
韩遂叛军途径此地,见一赤髯老者踏波而立:
“吾乃南华老仙座下虬螭,借尔等三千生魂渡劫。”
话音未落。
整支前锋营战马嘶鸣着冲入潭中,化作血雾凝成龙形。
次日沿岸芦苇尽染猩红。
有胆大者捞得鳞片,触手即生满身鱼卵状肉瘤。
……
酒泉地界最热闹处。
是城西十里“人市”。
榆树枝头挂满草标:
八岁男童换粟五升,妇人与陶瓮同价。
忽有马蹄声自敦煌道传来。
头裹黄巾的汉子振臂高呼:“并州流民占了居延泽!要活命的随我夺马!”
火把骤起时。
有人瞥见流民营地飘出肉香——
昨日病死的流民老者,此刻只剩半具白骨泡在陶釜中。
蹲在火堆旁的一位悲戚汉子突然暴起,挥舞腿骨砸向蜂拥而上,争夺分肉者,口中大喊:
“那是我爹!那是我爹!”
正值人市骚乱时。
伴随着流民们的争夺血肉。
时间悄然降临到子时。
嘎吱——!嘎吱——!
一支商队绵延不见尽头,押着一辆辆或大或小的蒙布囚车徐徐前来人市边缘。
最前方的一架囚车缓缓停下。
由人市里的甲士躬身,掀开笼罩在囚笼上的黑布,笼中竟是一头浑身长满铜钱的侏儒。
此物自称“秤灵”。
手持青铜秤杆,能称苍生百姓命数:“三两魂换一车粮,七钱魄抵百匹绢”。
敦煌豪商张世平曾经试过诡秤。
第二日库中钱币尽数生锈。
锈迹拼出“公平交易”四字。
更有人目睹酒泉太守夜半拜秤,官袍下伸出六只鼠爪拨动秤星。
马腾率军剿市那夜。
整片戈壁突然竖起千万杆巨秤,秤钩上吊着西凉军昨日阵亡的士卒。
秤灵尖笑响彻四野:
“董仲颖劫我祈雨鼎,便用三十万凉州人命抵债!”
因此整个凉州境内百姓。
但凡听闻酒泉秤杆诡市的名号,无不闻风丧胆。
酒泉郡罡风骤起,漫天铅云忽如沸汤翻涌。
但见那赤髯老者足踏紫电破空而来,头顶虬角绽开千道雷纹,将方圆百里的流民哭嚎生生压成死寂。
“哈哈哈哈!”
老者振袖间百里磷火尽数收拢掌心,化作一杆鎏金佛尘。
“秤灵小儿,尔等拿捏几粒凡胎俗魂便敢称'圣器'?”
话音未落。
佛尘上镶嵌的冤魂珠迸射血光。
酒泉郡十三座人市顷刻坍塌……
那些个挂着草标的流民竟如提线木偶般漂浮半空,脖颈处皆缠着若隐若现的秤绳!
夜色骤然撕开豁口。
一尊百丈虎影自姑臧城头跃出,额间青铜古剑铮鸣如龙吟。
虎爪落地时万千伥鬼破土而出。
与戈壁滩上垒起白骨京观!
“南阳老儿座下的泥鳅也敢聒噪?”
虎影凝成铁塔般的虬髯壮汉,腰间赫然悬着三颗羌巫首级:
“当年霍骠骑能斩我肉身,如今这二十万伥鬼军……”
他獠牙暴突。
身后鬼雾中竟浮现出冠军侯征西的旌旗残影。
“可都是你们汉家儿郎!\"
忽有腥风卷着沙暴自北麓压来。
但见天穹尽头山峦竟如波浪起伏。
一条青鳞巨蟒昂首吞月,所过之处汉长城砖石崩裂,戍卒连人带马化作血雾没入蛇吻!
“巴蛇!”
赤蛟老者脸色骤变,掌中雷池轰然坠地。
那巨蟒却口吐人言,声震九霄:
“董仲颖掘我昆仑地脉养三十万西凉军,今日这酒泉郡......”
蛇信扫过处。
整座敦煌城墙竟如麦芽糖般融化。
“便是利息!”
见状。
秤诡侏儒脸色铁青。
他万万没想到。
神汉国祚还没有到彻底崩殂的时候,凉州境内盘踞的邪门诡教门人,已经率先一步忍不住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