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电闪雷鸣。
厚厚云层之中,一抹亮光如树杈一样展开,蔓延向四周,将黑色的夜撕开一道狰狞的伤口,而后又迅速愈合。
这雨到底也没下多大,夏末秋初,仿佛雨也失去了气力,却非是春雨那样缠绵悱恻,让路上的行人既能够享受到清凉微爽,又不会打湿衣物,只如银丝明玉一样点缀在行人的衣物上,发丝上。
今夜这雨,咽不下自己最后的一口气。
所以,它来得格外凄厉!
若是不打伞,很快就会将人浇淋成为落汤鸡。
远处长街的那头,原本过往十分热闹的庙门,这时候却显得尤其寂静,好像死了人一样不祥,从前最爱在此地逗留的鸳鸯男女们,今日也飞向了其他地方。
黑暗,寂冷潮湿的地面上,有个中年人跪在街上,绝望地看着庙门口出神。
他不是这家庙的主人。
但他已经在庙中工作了几十年,快百年。
他亲眼看着这一座小庙是如何一点点建立,繁荣,发展成了今日的模样。
数十年的心血,那一株参天的樱花火树,那无数承载着世间有情人美妙愿景的香木风铃彻底被一个强盗摘下,埋进了土壤深处。
原来孕育爱与美好的地方,如今终于变成了空洞,丑陋,泥泞的坟墓。
跪在地上的中年人,这才觉得膝盖好痛。
好痛啊!
疼痛与火,沿着膝盖蔓延上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他发出了野兽一样的凄鸣。
一个脚步声隐匿在雨声之中,夹杂一片黑暗的阴影出现在了中年人的面前。
“哟,还跪着呐?”
“啧啧啧。”
戏谑的声音响起来。
好熟悉。
中年人缓缓抬起头,隔着雨帘望着那声音的主人,可他只看见了一个背影。
这人,并不是为了他而来。
黯淡月色下,青衣变成了灰色,变成了黑色,最后隐匿在了夜色深处。
他想了有一会儿,想起来这是前日向他打听人和事,后来昨日又帮他站出来说话的那个男人。
望着白给消失的方向,他伸出了手,开口想说一句:“帮帮我。”
可那三个字卡在了喉咙口。
他说不出来,他说不出来啊!
白日里的景象再一次重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跪着,起不来,起不来!
为何,为何他这般怯懦?
为何!
如果那时候他站起来了,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哪怕死了呢?
如果他死了,那株樱花树是不是就能够保住?
“哟,还跪着呐……”
“啧啧啧……”
这淡淡的嘲讽的声音一便又一遍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仿佛魔咒一样,搅得他头疼愈烈。
还跪着呐?
还跪着?
“啊!!!”
中年人嘶声大吼,死死捂住自己的头,眼前尽是那株他们倾注全部心血养了几十年大树倒在血腥斧子下发出的簌簌摇曳声。
她抚摸着他的脸,说不怪你,不怪你。
泪水沿着雨水划过的痕迹一道流了下来,又在锋利指甲之间留下了血痕。
他划破了自己的脸,死死攥着自己的拳头。
然后,缓缓站了起来。
这一次,他腿不抖了,也不软了。
此时此刻,中年人的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齐传祥!
他知道明日齐传祥还会来,办理后续。
所以,他还有机会。
中年人像是一条受伤的野狗,一瘸一拐走进了雨夜之中,不哭也不闹了,眼神在黑暗之中刨着坑,深深将自己埋了进去。
…
街那头的拐角,三个黑影并肩而立,隔着密集的雨幕与浓雾,看着中年人走远,其中一人好奇道:
“计划开始了?”
青衣男子回道:
“他会帮我杀一个人。”
“你就那么确定他能杀掉齐传祥?”
“我确定。他只要站在齐传祥的面前,那齐传祥就一定会死。”
“你要动手,然后栽赃给他?”
“这不叫栽赃,我实现了他的愿望,而他主动背上自己愿意背上的罪名。”
身姿略矮,面容丑陋的男子笑道:
“先生去了趟王城,真是越来越毒了。”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
“这是慈悲。”
“只有‘亲手’杀了自己的执念,他才能够得到救赎。”
“那棵树像是他养了几十年的孩子,如今在他的面前被人搞了个半死不活的带走,如果不解开这个心结,他未来的生活将会活在炼狱之中,生不如死。”
矮丑男人眯着眼许久,眼中闪过一道诡异的光。
“昨日你愿意被衙门那几个猫狗衙役带走,撒手仙姑庙这件事情不管,是故意的吧?”
“为的,就是今夜养一只替死鬼出来。”
青衣男子撑伞感慨道:
“昨日那时候,我是真的有想过帮助他,帮助仙姑庙。”
“可他让我很失望。”
矮丑男人问道:
“所以,从什么时候你开始想要他做你的替死鬼?”
青衣男子淡淡回道:
“从他跪在地上,站不起来的时候。”
“没有我算计他,事后他也会被齐家杀掉。”
“我只怜悯活人,不会怜悯死人。”
…
像是在王城的时候,白给将剑意附着在杯中的酒水那样,他将剑意附着在了中年人的身上。
昨夜一场大雨,其实他做了两件事。
将中年人变成自己的替死鬼只是其一。
第二件事,便是在他的身上种下自己的剑意。
齐传祥的死,不能跟他扯上关系,不能跟奈何扯上任何关系。
所以齐传祥死的时候,白给自然也不能出现在他方圆百米之内的任何位置。
雨过天晴,仙姑庙前来了许多人。
没见着彩虹,却见了血。
齐传祥还带着人,这些人拦住了忽然冲出来,欲拔剑的中年人,但没有拦住他身上的那一道雨夜的剑意。
好大的雨!
死前那一瞬,齐传祥看见了雨,也看见了伞。
还有那名撑伞的青衣男子。
男子对着他笑了笑。
世界便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少爷!”
“少爷,你怎么了?!”
“该死……”
“把……他……抓……”
“……”
下人的声音渐渐离他远去,去往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你们要去哪儿?”
齐传祥惶恐地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对着远去的声音大声叫道。
无人回应。
好…安静啊。
…
血染红了仙姑庙门外的石阶,从第五阶一路流向了第四阶……第一阶。
那些穿着锦绿色衣服的下人;那些街上围观的路人;那剑拔了一半,脸上错愕的中年人。
这些人全都傻了。
嘭!
尸体直挺挺倒在了地面上,溅开了大片的灰尘,四散飞扬。
衣袂一角的锦袍浸润在了有些还未完全干燥的边角出,被肮脏的泥水浸湿。
“少……少爷……”
有人哆嗦着嘴,上前颤抖着手摸了摸齐传祥的脉搏,然后面色煞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完了。
全都完了。
齐传祥真死了。
齐家的人会怎么处置他们?
片刻之后,他瞬间转过了脸,带着惊恐和怨愤指着中年人,大声叫道:
“你杀死了齐少,你要给他偿命!”
他话音落下,身旁的那些人立刻便明白了过来——想要活命,便一定要抓住杀死齐传祥的那个中年男人。
一定……一定要有人上前顶罪,否则他们这些人便会死!
他们忘记了方才发生的事情,恐惧和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们丧失了自己思考的能力。
这群平日里为虎作伥的恶棍们,这时候疯狂地围住了方才欲拔剑的中年男人,用原本栓箱子的绳子将他五花大绑,眼中流露难以言喻的憎恨和愤怒,不停对着他拳脚相向,打得中年男人口吐鲜血,浑身上下到处都淤青骨折。
“行了!”
一人巨喝。
其他人的动作便应声而停。
“留口气,将他与少爷的尸体交给家主处置!”
他们绑带着一言不发,一声不吭的中年男人与齐传祥的尸体从仙姑庙离开,心中恐惧而惊惶。
这些恶棍们见过了太多齐家的所作所为,当然知道齐家的那些掌权者究竟多么心狠手辣,多么不将人的命当命。
如果可以,他们一点儿不想回去,想要找个机会溜之大吉……如果他们逃得掉的话。
这些家伙不敢跑,也明白自己绝对不能跑。
齐家的老祖是一名六境的修行者,一眼能见方圆百里林木,齐传祥的死很快就会传到那名老祖的耳中,届时,他想要找一个逃跑的下人,还不简单?
寻常的六境修士不常用千里眼与顺风耳,不过是太消耗神念,不能总是如同挂个BUFF一样挂在那里。
可不常用与不会用是两码事。
眼下的活下来的唯一希望,便是将齐家上层的仇恨全部转移到杀害齐传祥的凶手身上!
那些看戏的众人,此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刻远离了仙姑庙,不敢继续再在这里看戏,还有些人不放心,担心什么都不做会被齐家报复,索性还去了报了官。
恶霸欺负人的时候,他们不去报官。
如今恶霸被人杀了,他们去报了官。
站在了明眸阁的高楼内,白给手中拿着一本书,静静坐在竹椅上,就隔着窗户看着远处仙姑庙发生的事情,眼中溢满了冷漠。
这样的一群人,早已经丧失了勇气,就算将刀塞进了他们的手中,他们也不敢砍向曾经那些压榨欺凌他们的恶霸。
他们甚至会将刀扔掉,去为恶霸解开绳子。
然后像狗一样讨好恶霸。
“还不够,还不够啊。”
白给啧嘴道。
…
齐府。
丰南与齐家的家主齐升桓正在商谈关于加盟奈何之后的福利分配等一系列的事项。
齐升桓脸色并不好看。
原本属于齐家的一部分非常诱人的利益项目,现在被奈何取消掉了,转而分配到了罗家与朱家的头上。
齐升桓问丰南为什么,丰南一直没有正面回复,笑着跟齐升桓打太极。
然而齐升桓是何等精明的老狐狸精?
能够坐上一家之主的这个位置,怎么可能会简单?
短短时间之中,他的脑中已经闪过了诸多的可能。
譬如……
朱家与罗家已经背叛了他们先前的铁血盟约,暗中主动与奈何提前结盟,并觉得奈何给予十三贵族的这一块大蛋糕……不够分!
蛋糕,只有这么大。
要吃得多,吃的人就要少。
如果说是云青天这样做,他还有些怀疑。
毕竟数百年来云家一直是十三贵族的龙头,实力,口碑全都摆在那个地方。
可朱家与罗家是什么成分,齐升桓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群疯子和亡命之徒,这些年干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情?
这回,是将主意打到了他齐家的头上?
又或者,这其实是奈何为了分化收买他们而故意玩的小手段?
齐升桓心中计较着,不时会抬头瞟一眼丰南,可对方太沉静了,那滴水不漏的模样简直不该出现在他这样的年轻人身上!
从丰南的脸上,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也正是在这个微妙的时刻。
门外来了人。
匆匆忙忙,慌慌张张,面无血色。
披麻戴孝,白帽子已在头上了。
他当着众人不解的面,猛得前仆在地,大声哭号道:
“家主!”
“少爷在街上遇刺……被人杀了!”
他话音落下,登时齐升桓便猛得推椅站起身来,眼中刹时充血,须发皆张!
“你说什么?!”
他震怒,浑身颤抖。
那下人被他这般可怕的气势给吓坏了,浑身抖动不停,险些尿出来。
可他还是硬顶着头顶十足的压迫感,颤颤巍巍地说道:
“少爷……今日去仙姑庙立交易的字据,谁知那仙姑庙中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竟忽然发难,一剑砍死了少爷!”
齐升桓闻言,脑子顿时陷入了一片空白。
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说没就没了?
他站立不稳,后退了几步,跌跌撞撞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面容呆滞,目光痴傻。
突如其来的这个消息,让他一时间无法接受。
悲伤,失落,愤怒。
许多情绪全部交织在了一起。
丰南嘴角轻扬,抬手喝了一口茶。
“看来今日齐家主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那……合作的事情,日后再谈吧。”
他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就要离去,却在要出门的时候,忽然看见大厅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一股极其浓烈的杀气在房屋里弥漫。
身后的声音,好似毒蛇一般可怖。
“祥儿……是你们奈何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