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火光冲天。
马蹄声突然响起,由远及近,像是万钧雷霆滚滚而来。
月光下,两道贴在一起的小小身影迅速分开,哪怕是血海腥风也掩盖不住年少的羞涩。
有人从完好的帐子里爬出来,齐齐朝马蹄声的方向看去。漆黑的怒潮正在逼近这里。铁游骑快马落位,将倒塌的帐子包围起来,骑兵们高举着火把,簇拥着披着黑色大氅的武士。
周围的人群看清了来人,连忙跪在地上。
阿努拉站在中心,脚底下是破碎的帐篷,女孩跪在地上不停拉扯着他的手臂,可他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麻木地拨转脑袋,目光扫向四周,整个天地在他眼里仿佛变成了一片火海,那些举着火把的骑兵们将帐篷点燃,高举着亮银的弯刀四处挥砍。断臂残肢被甩在半空,遍地都是血花,一直到黑色的影子和冷冽的寒芒从他眼帘闪过。
冷下来的血又开始沸腾,如鼎沸般灼烧着他的身躯!
他轻轻甩开女孩的手,拾起遗落的弯刀,缓缓走到女孩的前面。众人惊讶地看着握刀的少年,他姿势别扭得惹人发笑,可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无人能形容这一幕的苍凉悲壮,宛若古老神话里最后的武士,高举起残旧的兵刃,怒吼着冲向北原的狼神,誓要守护身后的一切。
上天苍青色的手将羸弱少年横亘在女孩和骑兵中间。
主宰一切的生灵并不在意人类的生死,它只是想描绘出一幅悲情的画面,好让自己虚假的内心感到悲伤。
可少年会在意,他想要让女孩活下去!
此刻,无论是冲锋的军骑,还是围观的族民,所有人都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夜空正在下沉。
厚重凝实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诸天的星辰仿佛真的在怒吼,似有电闪与雷鸣划破夜空,怒斥着大地上忤逆的少年。
阿努拉把弯刀高高举起,小小的身影仿佛撑起了整片天空。漆黑的瞳孔里流出的血震慑到了冲向他的骑兵,伊姆鄂草原的黑马突然长嘶起来,立马在原地的武士们都要摁不住自己胯下的马儿,它们似乎在畏惧着什么,就像是遇到了饿红眼的群狼想要逃跑一样。
是那个孩子!
在铁游骑的簇拥下,汗王认出了那道小小的身影。阿木尔被父亲揽在怀中,震惊地看向那个举起刀的少年,在他的印象中,那个少年羸弱得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一样,整个部族里就没有几个同龄人会如此瘦弱。
阿木尔也是一个弱小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震惊于阿努拉举起弯刀的模样,没有人比他更能感受到眼前一幕的震撼。
那少年哪里是一个羸弱不堪的小孩,更像是一个淌过血河的蛮族武士!
“拿下他!”汗王莫名感到不安,于是大声喝道,命令直抵前方骑兵们的耳中。
“是!”回应声齐刷刷地响起。
铁游骑的武士们眯眼看向那个孩子,他是如此瘦弱,武士手里轻盈得能翻出花来的弯刀,在男孩手里竟显得如此笨重。
“阿努拉!快跪下来,那是汗王啊!”
哈依真膝盖磕破在凹凸不平的帐布上,底下是碎木和一些杂物,她焦急地拉扯着阿努拉的衣角,眼波里透着惊慌。
少年毫不理会女孩的阻拦,他的意识早已随着草原的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正有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冲在最前方的武士刻意减缓了战马的冲势,他把弯刀斜在身侧,是要横扫的起手势。
武士完全没有注意胯下黑马的细微变化,并轻视于男孩笨拙的举刀动作,因为那在他看来根本就没有一点威胁,他甚至还担心万一自己用力过猛,将那个羸弱的身躯带着刀一起砍飞出去该怎么办。
黑影在阿努拉的眼里越来越大,几乎占据了世界的一半。黑马上的武士向一侧倾倒,斜着的刀横着出鞘,刀刃向阿努拉的头顶扫去。
这个孩子太矮了,甚至还没有马腿高。
他想得很简单,要拿下一个举着弯刀的孩子,首先就要让弯刀离孩子远远的。倒不是害怕男孩用弯刀砍伤别人,而是怕男孩砍伤了自己。
众人都以为男孩要被骑兵的冲势吓退,黑马离男孩只有几步之遥了!
男孩突然动了起来,可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不是向后,而是向前!
他左脚迈出,举过头顶的弯刀顺势斩下,刀身下坠的速度快到无人能捕捉到他的刀影,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男孩竟是要以血肉之躯对抗草原第一骑军的冲势!
“不要!”哈依真大喊着抱住了他的腿,却感觉那条腿坚硬如铁。
少年仿佛变成了一堵无坚不摧的铁墙,守护着身后的一切。绚丽的火花在刃口爆开,男孩的脸在一瞬间被点亮,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双红黑色的眼瞳,诡异而又妖冶。
一声脆响在夜空下炸开,黑马只是微微晃动就化作了一道黑影,从阿努拉的身旁疾驰而过。
武士的弯刀被巨大的力量甩上半空。
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身披黑甲的武士几乎被定在半空,只是弯刀交刃的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将他掀飞起来,而他胯下的那匹黑马也在这一瞬间离他远去。
少年纹丝未动,是冲锋的武士被斩落马下。
紧随其后的铁游骑勒不住胯下的战马,所有的黑马却都惊恐地绕开男孩,宛如尖礁切开湍流……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一个羸弱的少年,而是一只长出了獠牙的狮子。
阿努拉依旧站在原地,刀尖朝下,是挥出一刀后的动作,没有人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结局已足够震撼。
有人觉得是在梦里,脑海中浮现着童年时伏于耳畔的传说故事。
仿佛真的是神明降临了世间,借用着一个羸弱不堪的躯体,向世人展示无与伦比的力量。男孩已经没有力气收回这一刀了,弯刀跌落在地,他虚弱地向前倒去,最后的目光停留在了女孩的脸上。
周围的武士们面面相觑,却见一道魁梧的身影快步从马群中切了进来。
是汗王。
贴身护卫立刻下马跟上,汗王低下头,看着躺在女孩怀里的男孩。男孩已经昏了过去,女孩只是看了一眼老人,也不管什么汗王不汗王的了。她的手指紧贴在男孩的鼻尖,感受着若有若无的气息。
人群骤然静了下来,汗王蹲下身子,伸手握住男孩的手臂,一股冰凉之意顿时传递到他的掌心。
心脉还在。
不知为何,老人松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汗王突然抬起头看向女孩,蜡黄的脸上是清晰可辨的奴印,那是被烧红的炭挤压出来的血肉。
“哈依真。”哈依真也抬起头,看向老人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直视汗王的眼睛。
“你认识他?”汗王手指向阿努拉。
“嗯。”哈依真点点头。
“你们……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哈依真习惯性地把头低下去。
汗王眉头一皱,却也不再多问。他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脑袋,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如雄鹰一般的男人,又怎么会生出绵羊一样的孩子呢?”
“把他送去医帐。”汗王起身,挥了挥手。
武士纷纷下马,拥在汗王身侧,有人快步接过男孩就往医帐跑去。
“等等!”汗王喝住了抱着少年的武士,“告诉白庙的医师,必须要让他醒过来,这个男孩是布兰戈德部的三王子。”
布兰戈德的三王子?
在场的众人都被镇住了。
哈依真愣在原地,脸色无比苍白,呆呆地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
……
这是北陆蛮人第一次看见帝王拔刀,“帝定刀迎铁骑”的故事在北陆立国当年遍传四野,就连遥远西陆的九省民间也惊叹于蛮族帝王的神勇。
然而,后世的史官们却悬墨于卷白处,难以将此事载入象征着世家史官金笔铁名的卷册里。驻足对冲铁骑冲势,如此雄伟的力量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一位在十六岁之前,力不足引弓、高不及马背的少年身上。
于是,史官们抱着怀疑的姿态走入这段不可思议的历史中。
阿努拉·布兰戈德,这位自北陆人以书面形式记载第一件史事一千五百余年后,首次完成牧马国度大一统、第一个称帝王的草原君主,奠定了北陆后世千年的基本政治格局,草原各部也不再以各部族民相称,而是统称为牧马族人,在此之后的草原蛮人无论如何奋武好斗,最终也无人会忘记自己牧马后人的身份。
历史。
大徵武德七年,太祖皇帝高坐于上京城中,俯瞰这座屹立中洲大地千年的古城,万家灯火逐渐泯于夜色,一袭白洗宽袍拖落在冰冷的玉阶上,缓缓向上飘动。
“都要入夜了,还有什么事吗?”中洲皇帝轻轻将奏表放下,漫不经心地问。
脚步声忽然一滞,余音绕于阁中,转瞬又被一道清亮的女声掩住。
“陛下今日所言,臣,想不明白,故夜深惊扰,还望陛下为臣解惑。”女人拜伏,宽袖平覆于地,前额零散而落的乌黑发梢扫过金丝木面。
皇帝端起杯盏,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既是深夜惊扰,那便跪着问,如何?”
“谢陛下圣恩。”女子伏首更甚,声音从底下传来,清亮的音中竟凝厚了几分,似乎是话音沉积在袖围而后出,又像是……在赌气。
“爱卿想问什么?”皇帝摆正了斜倚的身子,杯盏摇曳,醇香抿口而入。
“关于蛮寇首领的评述,臣有一事不明。”女人道,“臣知陛下与寇首曾是旧友,上京城中至今仍有陛下与其同宿的痕迹,蛮寇是什么样的人,想来陛下要比臣更清楚。家父命臣笔录陛下之言,无论是非,臣只取真言而录。依陛下所言之蛮寇,如王、如狮虎、如奋走长天街的少年,这些臣虽未辨真伪,仍可录为起居所言,供后世史官鉴辨。然,蛮寇之勇,上马可牵天地,下马驻足斩骑,如此武功,与街边说书先生舞言之‘蛮王定刀斩铁骑’有何区别?”
“左史觉得朕在欺你?”皇帝面露不悦,打断了她的话。
“臣祖上世代史官,不漏一言,不论是非,取实而录,去伪存真,此为家风。”女子道,“陛下对蛮首之评述,臣不敢妄言,亦不敢有半字疏漏。臣知蛮首之勇,但定刀迎骑之事,仅依常识而定,便无一可证此神勇之举。臣既承家父之金笔,所录之字即为铁刻,是要录史以供后世为鉴,而非歌舞蛮王奋刀斩骑之曲撰。”
皇帝沉默片刻,“此为蛮首亲言,爱卿不信?”
“臣信陛下,但不信此言!”女子声音凌厉几分。
“朕虽未见其定刀斩马之举,但……”皇帝顿言,话锋忽然一转,“你可见过他?”
“他?”女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低声道:“见过几面。”
“感觉如何?”
“无蛮人之形,无定刀之勇,无盖世之威。”
“唉。”皇帝叹息着起身,走到曳地白袍的边缘,“那便不要笔录此事了。”
女子忽然颤抖一下,皇帝的手压在了她的肩上,可透过轻薄的白袍,她却没感觉到一点温度,浑身冰冷异常。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皇帝最后的一句话而感到害怕,总之,千百年来为帝王记言的史官便不是什么好差事,史官为了一句真伪与皇帝争得面红耳赤也是常有的事,下场嘛……
一个人被砍头都算得上是小事,她怕的是满门抄斩。
皇帝觉察到了掌心的微颤,宽笑道:“起来吧,夜扰之过免了。”
“谢……陛下。”女子刚一抬头,便对上了皇帝深邃的眼睛。
“你倒是提醒了朕,定刀斩骑这样的神鬼之事确实不适合出现在中洲。”皇帝微微沉吟,问道:“这样,你取一街坊说书之舞言,在朕对蛮首的评述中备上,如此可算折中?”
“这……似乎可以。”女子一愣。
皇帝拍手一定,长笑着走下玉阶,笑声自下而上传入女子耳中。她呆坐原地,只觉得那突兀的笑声透着几分豪迈,可却又夹带着温和之感……
她有些心慌,或是在温和中,她听见了皇帝毫不顾忌的嘲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