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厥的地方?”阿努拉终于抬眼向周围看去,在他目光扫过的地方,脑海中的记忆不断重叠。
冷月、马戈河南岸、帐篷,还有最后一睹的步靴。
诸多记忆逐一浮现,渐渐清晰可见。
这里,不正是哈依真住的帐子吗?
他的记忆如潮水涌动,他想起了女孩的叫声,想起了被捆在角落的奴隶们,想起了那两个神秘人说过的布兰戈德语,也想起了在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出现在他眼帘的那双牛皮靴。
他正在以一个诡异的视角看着另一个自己,一个被束缚住的自己……
一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看看那个你,那个被人摁住的你,你有感觉到什么吗?”诡异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再次传来。
感觉到什么?
阿努拉懵了,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无助、愤怒,还是悲伤?”
下一刻,他忽然感觉胸口很闷,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涌上心头。自己好像在哭,面颊上有泪水滑过。他看到了面前的自己被人狠狠切了两记手刃,目光失焦地躺倒在地上。
那最后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这具身躯上,好像是不甘心倒下吧,是多么让人……
难过!
阿努拉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巨大的悲伤贯穿他的身躯,他的脑子里闪过片段式的记忆,是一对蛮族夫妇躺在草塌中间,是漫天的风雪扑面而来,是自己半跪在雪地里无声地哭泣,是被人嘲笑,被戏弄,被摁倒在草地上无法动弹。
他听到了女孩的哭泣声,是从胸腔挤出来的声音,刺耳如冰天雪地里划过的寒风,又透着无助、悲伤和愤怒。
最终,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这具身躯的主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哈依真的,那个在白庙帐子里的奴隶女孩。
那对躺着一动不动的夫妇是什么人?
漫天的风雪他似曾相识,那样的冰冷他似乎才在不久前亲历过,而其他画面呢?
好多人围着自己,他们不停地发笑,没有声音却震耳欲聋。
自己所看见的东西一直都是她看见的——那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雪。
她被大雪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还……不断前进。
他像是远古的神明附身在女孩身上,切身感受着女孩的痛楚。
原来哈依真你这么难过啊……
他看见了黑衣人抽出弯刀将一名奴隶割喉,血如泉水涌出,吓到了女孩。阿努拉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那是哈依真传递给他的。
“女孩要死了。”
不知道是哪里的声音,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又好像是现在的自己在心底里发出的悲鸣。他挣扎着,可依旧动弹不得,什么都做不了。
“我真的很没用,谁都保护不了。”
声音像是怒吼,又像是垂头的低语,在空谷回响。
嘶哑的音如同春季肆意蔓延的藤蔓将他包裹,几乎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惊恐万分地发现,脚底上不知何处竟真的生长出了藤条,如同在古老部族的图腾上攀爬,这些藤条要把他也变成一座图腾!
眼帘渐渐窜出深绿色,他真的喘不上气了,这些藤条就要把他缠死!
无尽的黑暗将他包裹。
黑暗中,他好像看见了自己漫步在枯萎的荒野上,无边无际的苍凉化成一片孤独的海把他淹没,嘴里吐出的气泡倒映着回忆,最终在水面上破开,消散在天地间。
“叮。”
是钥匙落地的声音,有人在最后一刻将石门打开。
第五种情绪被唤醒——是君王滔天的怒意。
“快啊!摁住他!”微弱的声音在水底回荡,耳畔传来的震感正在将孤独的少年唤醒。
荒野里的海正在涌动,正如他名字的寓意!
他感觉到胸口在发烫,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将包裹他的藤蔓彻底烧成了灰烬。强烈的压迫感席卷在全身上下的每个角落,他被什么东西死死摁住了,动弹不得。
又是这种感觉!他厌恶这种无法动弹的感觉,厌恶被人掌控一切。
他不甘地想要摆脱!
他怒吼着要站起来,伸手去摁住胸口燃起的火,那股炽热的火要把他也烧成灰烬,就像是山巅暴怒的熔炉在天地怒吼,喷涌出来的火浆连同自己的山躯都要点燃。
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像是西陆的羯鼓透空碎远的震荡,每一次敲击都要把山口的火石震出。
滚动的火浆顺着他的血脉涌向全身,羯鼓般的震荡撕扯着他的身躯。
“咚!咚!咚!”
帐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跳动,所有人都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就像是荒野中沉睡的远古凶兽正在苏醒,他的心跳在仿佛重桘砸上鼓面,充斥着暴戾和凶残。
“怎么回事!”有人在大喊。
“我不知道!我就要压不住他这只手了!”
摁着阿努拉的两人惊得瞪大了双眼,被膝盖压在草地上的少年竟一点一点把手臂撑直了起来,嘴里的草团被他的利齿咬碎,捆住手脚的粗绳早已在一阵暴响中断开。
角落的奴隶们停止了挣扎,甚至是停止了呼吸,他们惊恐万分地盯着那个缓缓站直的身影,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此刻的他们好像能从那道小小的黑影里看见尸山血海。
两个高大的身影一左一右,以掎角之势紧防着诡异的少年。
在这一瞬,奴隶们忽然有种感觉,那两个要杀死他们的恶人变成了守护他们的武士,而那个少年才是真正嗜血的凶恶!
阿努拉双手环抱住头,剧烈的疼痛在颅内炸开,仿佛是烧红的血充斥到了头颅,要在顶部烧出一个洞来。极深处,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就从他的头顶。
红黑色的眼瞳在黑暗中盛开,如鲜血般妖冶。
帐内无风,却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过!
是拳头!
如撼山的锤,要击碎逆臣的头颅。
巨大的力量瞬间贯穿了武士的身躯,手骨碎开的脆响在黑幕下炸开,一道人影后仰着冲破了帐布。
霎时间,火光从破口涌进,照亮了男孩的面庞,黑瞳下闪烁着妖冶的红光。
“你!”另一位武士震惊地想要开口,却在余光中看见了一抹红芒。
男孩的脸就贴在他的眼前,两人近得连彼此呼出来的气都感觉得到。
武士惊恐地想要拔刀,却在一瞬间被拳头贯穿,他不可置信地向下看,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一个小小的血洞在他的腹部破开,男孩抽出去的手里还捏着一块在跳动的血肉!
还不等他发出惊叫,男孩猛地将他踹飞出去。
只是一瞬间,帐子轰然倒塌,粗制皮布被男孩粗暴地撕开,凶恶的气息随风弥漫,被掩盖在帐布下的奴隶们借着火光看见了一道红色的影子。
“哈依真,你在哪?”
一个怪异的、嘶哑的声音从帐布上响起。帐布下有人发出了声音,奴隶们惊恐地看着那道小小的影子朝他们这边走来。
血色的小手一下插入帐布,粗制牛皮被撕开,男孩透露出来的力量压迫着几乎每个人的神经。但男孩并没有看他们一眼,而是弯腰扯开绑在女孩身上的粗绳,他拉起女孩的手腕,轻轻捏住女孩腕口处被勒出来的血痕。
当手掌接触到女孩的一瞬间,他就已经醒悟,那个在雪地里行走的热真的是她。
那种刺骨的阴寒和抽搐的剧痛只是回想一下都让他心底发凉。可这些痛苦,竟都被压在一个蛮族女孩的身上。
对于一个人而言,世间令人厌恶的罪恶,总是会在正义感最强烈的年纪被刻上骨壁。
在最恰当的年纪,帝王的骨髓里被烙印上令其厌恶的痕迹,而他穷尽一生都想要剔除。
“哈依真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
阿努拉忽然想到了海瀚说过的这句话,现在想起来是多么的讽刺。原本,他还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瘦弱的女孩每天能心甘情愿地做着各种粗重的杂活。那样大一个盆,就连一个精壮的汉子抱起来都有点吃力,可女孩却毫无怨言。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女孩为什么会没有怨言,也理解了女孩在他想要帮助她时的激烈反应。
没有人愿意在风雪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哪怕是已经麻木几十载的老奴隶也会畏惧风雪。
对于女孩来说,与过去的苦寒相比,在这里的生活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很害怕会失去这一切,害怕又回到那片风雪交加的荒野。
“那就不要再回去了!”北陆的帝王在心底暗暗立下誓言。
哈依真虚弱地颤抖着,惊恐地看着阿努拉血红色的眼瞳,仿佛在面对着荒野深处的凶恶,可她还是慢慢地靠了上去,泪水渐渐打落在男孩的肩头。
男孩也颤抖着,炽热的身躯渐渐冷了下去,暴戾的血瞳也变得柔和了不少,仿佛又变成了那个羸弱的少年。
“你竟还有这样的过去。”男孩的声音悠悠地荡开,嘶哑而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