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边界,松北原腹地
夜已经深,微凉的风鼓吹起猎人的外袍,脚步顺着河水的方向印刻在岸边。
姆卜沙小心翼翼地向前迈步,河岸边的枯枝烂叶堆起来几乎都要淹过脚跟了。半个时辰前,他幸运地找到了这条河,喉咙在如火般的干燥中得到了解脱,当冰冷的水灌满他的喉间时,竟给他一种宛若新生的感觉。
借着月光,姆卜沙在羊皮卷上找到了这条河的位置——那亚河。
放眼一望,这条河水流湍急,碎浪将岩石冲刷,浮露水面的岬角也在泡沫中若隐若现。风在昏沉的森林中肆意冲窜,野兽在躁动中繁育。这是六月的雪松林,冰雪刚刚化去,野兽们在五月中迎来了一波大苏醒,焕然一新的世界刺激着它们最原始的冲动。
“嗷呜!”
似乎是狼嚎,紧接着,又有野兽遥遥呼应。
姆卜沙停下脚步,箭已上弦。他分不清是不是狼嚎,因为自己从未听过狼的叫声,只听过部族里的猎人们在昏暗的酒帐子里发出奇怪的叫声,他们说那就是狼嚎。
好在森林并没有被狼嚎唤醒。
姆卜沙安心了一些,心里暗暗想道:身旁就是急流的浅滩,就算遇见了野兽,自己也可以逃到对岸去。
也幸好是在六月,捕食者们总是能在白天抓到足够的猎物,它们的吼叫声就是最好的证明。狼群正在狂欢,是享用美食后肆意的吼叫,它们在攀比,公狼在母狼面前展示自己的魅力。
杜鹃的低鸣让少年暂时喘息,但松木高处林立的刺刀仍带给他强烈的压迫,窒息的、不安的恐惧感仍不断袭来。
姆卜沙松开弦,伸手摸向胸口,坚实的质感又让他安心一些,是父亲留给他的珠链。
在森林,他看见了很多猎物,但那些猎物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弓和箭在他手里如同一根烧火棍和一团树枝,烧火棍和树枝怎么才能打到猎物呢?
他有些饿了,也开始觉得冷。
松果在胃里兜转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至于枯木和树干里长出来的蘑菇,他一颗都没敢下口,这些颜色鲜艳的东西曾让他吃尽了苦头,那是很小的时候,他误食了原野上淡紫色的眩雷花,吐了三天也没能让肚子更舒服。
他还想好好活着,所以宁肯挨饿,也绝不会去接触那些未知的鲜艳植物。然而,在活下来之后,他更希望能出人头地,而不是像父亲一样,沦为别人可有可无的一把刀。
走了约莫一里地。
风好像变冷了。
急流浅滩也蜕变为瀑布般的湍流,似涛涛怒龙在林间翻腾。那亚河的中游有一段长达三里的陡坡,陡坡高处有三道合流,分别连通三个湖泊。
这里的径流量与马戈河相差无几,两者都是草原上河流落差最大的两条河。尤其是到了五月冰雪融化时,那亚河的流量就会开始暴涨,渐渐形成洪流。
不知过了多久。
夜色变得更加凝实,月光洒向大地,露出了一幅森林中最原始的面貌。
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回荡在寂静的幽林中!
姆卜沙还在继续前进……
不对!他在狂奔!
突然,在他身后的树丛里冲出几道黑影,每一道黑影都闪烁着两点红芒,是嗜血的眼睛!是狼,它们矮身狂奔,就像一阵疾风!
他被狼群盯上了!
弓、箭和布袋已在奔逃中遗失,而他手上独余一把短刀,这显然不可能支持他转身与狼群决一死战。
他只能拼了命地向没有狼的地方跑!
汹涌的怒流划伤了松北原的土地。那亚河的湍流之牙变成了狼的利爪,而他则将化作雪松上掉落的枯枝,在颠簸的河面上摇摇欲坠。
这一刻,角色互换,猎人变成了猎物。
根本甩不开啊!
而且,他也快没有力气了,胸腔仿佛将在不知道哪一次起伏时炸开,大腿的疲意和小腿内侧传上来的阵阵抽搐感都在侵袭着他的心理防线。
这样下去……会死啊!
姆卜沙心里一狠,纵深跃向那亚河。仿佛是行将溺死之人抓住了一捆稻草,微弱的平衡感似乎将死亡推迟了一些。
在脚掌触及水流的那一刻,汹涌的流水将他的落脚点掀翻,他感觉就要失去平衡。几乎是一瞬间,巨大的冲力将他拍翻在河水中。
树梢遗落的雪松枝在湍流中挣扎,狼群慢了下来,凶狠的红目死死锁定在河面上浮沉的猎物。
如今已是六月,可那亚河的水流依旧汹涌,即使黑夜掩盖了河流的怒意,但湍流捶打石滩的涌动声却宛若刀风切向叶片,是水流奏起的悲鸣。
猎物在浮沉中渐渐消失。
狼群终于停下,它们在岸边踱步,依次仰天长啸。
“嗷呜!”嚎声此起彼伏,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森林何处传来的回应。
……
“阿爸!阿爸!”
男孩觉得胸口很闷,好像是一种叫悲伤的情绪,父亲与他说过,那是他离开母亲和自己时的感情。
男孩说自己知道感情是什么……却又好像不知道。
“阿爸要去很远的地方,你在家要听阿妈的话,不要乱跑!”男人的脸很模糊,可男孩却感觉自己的头被摸了一下,于是男人变得亲切了些。
“阿爸!你能带我去草原吗?”很快,男孩又看见了阿爸,他能感觉到高兴,可莫名又很是想念。
“哈哈,那要等你再长高一点才行。”男人大笑着。
男孩感觉很开心,甚至能闻到手里兔子腿的油腥味,是母亲的手艺。
男人笑声渐渐变远。
“阿爸,你能教我骑马吗?”男孩好像长大了,都有马鞭那么高了。
“当然!你是我儿子,我不教你,教谁?去跟你阿妈说一声,我们出发!”
“阿爸,你们有和其他部落起过干戈吗?”
“阿爸,我想练刀!”
“阿爸,我……”
一阵奇异的咕噜声在耳畔回响,然后是一闪而过的红光,像是火,温暖的火,可最终却炽热无比。
“叛逆!你父亲就是叛逆!”
“力气大有什么用?还不是奴隶的命。”
“竟然还敢打人!叛逆的儿子也是叛逆,快把他抓起来!”
“叛逆!叛逆!叛逆……”
“……”
耳畔里皆是忤逆他内心的声音,他感觉到愤怒,想要伸手抓起一把刀,把他们的嘴都砍下来!
“姆卜沙的阿爸不是叛逆!他是好人!他是好人!”
是不一样的声音,那声音轻轻的,却压住了所有人。
是谁?
他愣住了,眼前突然有一个小小的背影,很熟悉,但又无比模糊。他伸出手,想要抓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可怎么挥抓都够不着。
突然,有火光冲天而起,背影在火舌里消散。
眼前是一片火海。
一股暖流缓缓涌过男孩全身,此刻的他置身于火海间,但却没有滚烫的炙热感。
“走啊!”男人的手抓在铁杆上,白雾腾起,烧得整个手掌皮开肉绽。
男孩愣在原地,随即看清了牢笼里的男人,近乎崩溃。
“阿爸!”男孩想要扑上前,那里是一个铁牢笼,他的父亲被锁死在了里面。
他动弹不得,发现自己被人拽住了。他回头想甩开那只手,可却无能为力,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放开我!”他竭力大吼。
“儿子。”
突然一声呼唤,整个世界都沉寂了下来。
“儿子,接着!”
一条深褐色珠子串成的珠链被抛向半空,落在男孩的掌心。
男人欣慰地笑了,可男孩却要大哭起来,却没有一滴泪。他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脸庞,清晰而又扭曲,是火焰要把他吞没。
“阿爸!!”
火堆旁,姆卜沙猛地睁眼,弹似的坐了起来,滚烫的触感瞬间传上手心,他一阵吃痛,这才发现自己抓到了一块木炭。
“你……醒了?”有人在旁边说话,声音很脆。
姆卜沙开始猛地喘气,后背已被浸湿。他看向旁人,却是愣在了原地。
那也是一个少年,五官精致,皮肤像云一样白。他穿着灰麻布衫,披着棕黄色的兽皮宽袍,还有一串兽牙链子挂在胸前。可这个少年看上去很纤瘦,姆卜沙第一眼就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蛮族少年。
下一刻,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中。
姆卜沙下意识把手伸向腰间,随即一愣。腰间处空荡荡的,那把本该挂在腰间的短刀不见踪影。
他有些惊恐地张望四周,整个人顿时变成蓄势待发的状态。
这里是一个不深的洞穴,一眼就能看到雪松刺刀般的针叶和一轮皎洁的明月。
“你在干嘛?”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白净少年一脸迷惑地看着眼前的黝黑青年。
“外面有狼!你……快找个东西防身,我帮你看着洞口。”姆卜沙本能地站了起来,顺手抄起一块石头捏在手上,身子如河虾一样弓着,死死盯着洞口。
下一刻,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姆卜沙几欲倒地,仅靠着双手撑在洞壁才维持住平衡。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又开始喘不上气来,心口处是一阵剧烈的跳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恍惚间,耳畔传来嗡鸣声,他的脑海里开始闪过一些画面。
幽蓝色将他包围,手臂不停地在挥舞,却如何也抓不住水,它们从指缝里溢出,又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
有狼在河岸看着他,他看见狼在追着自己,然后慢了下来,最后目送自己沉入河底。
突然,河水开始倾泻而下,他感觉掉进了深渊,幽暗的空间和无比强烈的失重感让他天崩地裂,下一秒他恐惧于放声大喊,水涌入喉间,还不等他有呛水的反应,“扑通”一声就到底了。
他被水面拍晕,然后出现在这里。
姆卜沙想起来了,自己跳进了那条汹涌的河里。痛苦如潮涌来,只是站着就已经让他精疲力尽。
“休息一下吧,你看上去好累。”
身后的少年好心地说。
清脆的声音让死里逃生的新手猎人安心了一些,姆卜沙从对狼群的警备里抽出一些精力,把它交给了火堆旁的少年。
“是你救了我吗?”缓了好久,姆卜沙终于开口。
“嗯。”少年点头。
“谢谢。”
“不客气。”
“我们这是在哪?”姆卜沙问。
“北原……吧。”少年不确定地说,“或者是松北原。”
“北原?”姆卜沙一愣。
“你不是北原的牧民吧?”少年眼里闪着好奇的光。
“不是,我是……布兰戈德部的人。”
“布兰戈德部?”少年皱眉,“那是在哪里?”
“你不知道布兰戈德?”姆卜沙惊讶道。
“不知道。”少年摇摇头,“那个布兰什么部在哪里啊?”
“在草原的东边,厄鲁塔亚平原上,再往东一些就是东野山脉。”
“东边的人啊。”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姆卜沙的目光怪异了起来。
姆卜沙没有注意,而是偏着头警戒着洞穴外围的情况。
少年忽然低下头,嘴里念叨着姆卜沙听不懂的东西。姆卜沙听见了一些,却像天书一般让他烦躁,他心底暗暗判断道:这少年说的应该是北原某一部落的古蛮文吧。
“对了,我叫姆卜沙,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姆卜沙靠近火堆,一股暖意涌了上来。
“名字?”少年抬起头,声音忽然低了许多,“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你的家在哪里?”姆卜沙反应极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溺水而变得迟钝,完全没意识到情况的诡异——一个肌肤雪白得近乎病态的少年是如何在雪松林的夜里把自己从汹涌的河水里救下来,又是如何孤身一人把自己拖到洞穴里的。
洞外忽然传来一阵狼嚎,恐吓者的吼声瞬间充斥整个天地。
姆卜沙被吓了一跳,连忙向洞外张望,手里的石子被他攥出了声。
在他的身后,披着兽袍的少年缓缓起身,火光打在少年的脸上,却不见先前的柔和,更像是鬼魅般的扭曲。
“我没有名字,也没有家。”少年一字一顿地说。
姆卜沙缓缓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展开双臂的白净少年,少年的瞳子覆映着冷月的涌动,如山啸般的压迫感卷携着狼嚎向他冲来,那一刻,他宛若遇见了北原雪山上的神明。
“在那片叫北原的地方,他们给我起了一个称呼——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