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阵中,人们围绕货车堆忙碌着,他们搬运着供给物资,尤其是箭和粮食。
货堆不远处是医帐,大约有十余座,用来处理紧急伤员的,比如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武士或贵族,擦伤、骨折,甚至有些人会把自己的一页肝摔翻过去,还有一些被野兽咬了止不住血的伤者也会往这里送。马戈河的临时营帐离这里有一百五十里,不止血就往回送,十条命都不够折腾。
“让开!快让开!”有人在大喊。
人群中顿时裂出一条缝,四名魁梧大汉分别抓着担架四角快速跑过,担架上躺着一名已经被褪去右腿甲的武士。
血滴了一路。
担架上的武士目光呆滞,腿面上赫然被撕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惨白的腿骨上纠缠着肉色的线条,一段染红的肉条挂悬在腿边。
没有撕心裂肺的喊叫,他平躺在担架上,双眼瞪圆着看向天空,脑袋是一片空白,几乎什么都感受不到,包括那条腿。
“医师,医师!这里有人受伤,很重的伤!”
人群再次躁动,主动让出了一条更加宽敞的通道,还有人直接跑到医帐里叫喊。
众医帐中陆续走出几位蛮族医师,他们披着青绿色的长袍,腰间束紧一条红色的丝带,牛皮靴重重踩上草地。他们循声奔去,彼此手上都备齐了止血用的麻布,还有一人拿上了索姆酒,这是一种很烈的酒,用来祛毒再合适不过。
就在外面“热闹”起来的时候,阿努拉正待在其中一间医帐内,认真地为伤者处理伤口。
他跪坐在草塌旁,有些生疏地为伤者的手臂缠上麻布,做好一切后,他用白色的袖口擦干额头上的汗,忍着不适在伤者的道谢声中冲出了帐篷。
“呼!”他在帐外贪婪地呼吸外边的空气。
夏至已过,大地依旧炎热,闷热的医帐内弥漫着汗味和脚臭,夹杂其中的苦药味反而成了一种异香。
不过相比与五王子相处,他更愿意待着炎热的帐内。那个明明只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好像一只快要长出獠牙的小狮子,相处起来总让他心底发寒。
阿努拉张望四周,每个人都在忙碌,急匆匆地来回在医帐和货堆之间。
有人跳进货堆里,在一堆货车中翻找着,外围站着的医师接着从半空抛来的草药袋,他解开绑口,拿出一株曝干的甘草,满意地点了点头。
有些医师性子急,也不顾看管货物的守卫劝阻,一顿翻找后,从大木箱里抽出一袋草药,然后飞快地跑回医帐。
阿努拉看得清楚,掀开的帘门涌出一阵黄烟,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他之前好奇地深吸过一口,却被呛得直咳嗽。
这是焚香,用来给医帐消毒的。
焚香法最早出自《黄帝内经》,是中洲的经典医着,其所记载的焚香功效为醒神益智、润肺宁心。最初是因为古人发现,将某些具有特殊气味的植物在火焰中熏烤能起到驱虫祛浊的作用。
后来在中洲兵伐时期,发生过一次特大瘟疫。彼时社会动荡、战争频繁、连年饥荒。最先出现大规模病死的是卫国,卫国是兵伐时期的小国,地处中部的太安州,为四战之地,每年都要战死、饿死千人,因此,他们并没有重视这一波伤亡。
后来瘟疫规模扩大,诸侯们也开始意识到中部地区正在失控,于是止戈休养,以治灾疫。当时情况之惨烈,可从古籍中窥视一二。
“旒元帝七年,疠气盛行,良田大荒。白骨露于野地,千里不闻鸡鸣。生民百遗一,宗室皆泣哀,或有覆族之危矣。”
此后,中洲的医师们自发地赶往灾地,以张闻景、李素心为首的医者们借《伤寒杂论》中的“医患,疫不止。患死,焚香,闻香而疫止。”这句话为切入点,开始寻找能遏制灾病的药熏,其中以苍术、艾叶、皂角刺最有效。经多次尝试,他们最终用苍术、艾叶、皂角刺、丁香、大黄等草药制成药熏,用以隔绝疠气,最终在有限的地域内控制住了这次瘟疫。
焚香法,也因此名传四野,包括草原。
远处传来喊声。
“巴里,快去医帐里把香炉点起来!”
名叫巴里的年轻医师正在帐外给年轻的贵族女孩摸骨,听到吼声后脸色一变,立马甩开手,不顾女孩的挽留,快速冲进一顶医帐中。
“快!准备砭器!全套的!还要桑皮线、腿板、大棒……能拿来的都拿来!”青绿色的身影快速穿过人群,担架上的男人抓着医师的手,眼里满是乞求。
阿努拉呆呆地看着他们冲进医帐,脑子像突然断电似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下一刻,他看清了那个伤者,伤口处肉条和白骨猛地在他脑子里炸开,一股极为强烈的恶心涌上心头,几乎要让他在干呕时把吃食都吐出来。
太恶心了!怎么会有如此可怖的伤口!
下一刻,医帐里传来一阵异响,周围的人群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望向这顶医帐。
“把他敲晕!快啊!”医帐里有人大吼,周遭一下安静,喊声宛如轰隆的雷声震荡在众人心头。
有人捂住了嘴,不忍看去;武士们停在帐外,焦急、悲戚和愤恨流露在外;年轻医师大口喘着粗气,抱着砭器盒子奔跑,途中竟撞倒了一名武士,其他武士连忙让开,不敢挡道。
“水!拿盆水来啊!还有火和酒,索朗酒,越多越好!”
三名年轻医师狼狈地从帐子出来,他们极其面色苍白,就像是看到了很可怖的东西。
“我去拿盆,你们去找火和酒。”
“我那边的帐子里有酒!”
“火怎么办?”
旁边的武士愣了一下,随即连忙道:“我们有火,我们有火!”另外三名武士惊醒,一人反应最快,二话不说立刻就冲了出去。
“水,我去打水!”又有一名武士喊着冲了出去。
被安排找火的年轻医师想要回帐,却被一把拉住。
“医师!木由铁,他怎么样了?那条腿……”武士有些哽咽,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的。
“他……他伤得太重,我……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伤这么重的人。”
“那腿能保得住吗?”
“我……我不知道。”年轻医师被吓惨了。
“求求你了,医师!”武士抓着他的手,弯腰乞求道,“木由铁,他……他不能没有一条腿啊!”
“我…我们会尽全力的。”年轻医师竟挣脱开来,快步走进医帐。
医师挣脱时的力量传递在武士掌中,他忽然冷静了下来。
“让开,让开!”没多久,一名武士端着一盆水快步走来,年轻医师气喘吁吁跟在身后,还未来得及休息,人群中赶来的其他武士立刻上前,架扶着他向医帐跑去。
“谢……谢……”颠簸中传来医师的道谢。
“让开!让开!有火!”武士一手一个火把,急速奔来。不止是他一个,还有几人也拿着火把跟在他的身后。
先前的年轻医师闻声,从医帐出来,迎上端着水盆的武士,接过水盆转身就进了医帐。紧接着,是火把,但他只要了一个,剩下的武士们举着火把面面相觑。
医帐内没有早前的激烈喊叫,只传出一道道有序的指令和药香。
“绑腿。”
“灼砭刀,还有针。”
“桑皮线准备。”
“……”
随着时间推移,帐外围着的人群渐渐活络,继续忙碌了起来,只不过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时不时往医帐群这边看。
帐外已经围了十几名武士,他们有的穿着重甲,有的则是布衫,还有的赤裸上身,是刚刚从猎场下来的,连衣服都没来得及套上一件。
突然,人群中一阵骚动,铁游骑走在最前面,用刀鞘推开路人,把人群分成两拨。
“汗王!”有人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