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草原东方,布兰戈德部
皓月当空,书声从帐帘缝隙透出,锦衣华袍的少年端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聆听文士所讲述的故事。
文士穿着一套灰色内衬,外披黑袍。
桌上半开着一卷无名古籍,泛黄的书页还有些残旧,借着摇曳的微弱烛光,文士勉强分辨出句子的意思。
“两百年前,蒙歌汗王在血与火中建造起了北庭宫,西西姆里丘陵由此成为草原的中心。北庭宫建成不到二十年,北原的霸主霜狼部攻入伊姆鄂草原,与昔日王族瀚马部在马戈河的南北两岸遥相对立。”
“那一战杀了三天三夜,骑兵们不断冲锋,就在马戈河上厮杀。后来老人和少年也冲进了战场,最后是女人。马戈河被染成了血色,从伊姆鄂草原为源头,流了三天三夜,一直流到东边的大海。”
文士声音微颤,对面的孩童却眨巴着眼睛,端正姿态等着文士继续说下去。
他对上孩子的眼睛,忽然觉得安心了许多。
“最后霜狼部赢了,是惨胜。主君达钦进入北庭宫后的第一道命令就是……高过马腿的男人都杀了,老子和小孩送到北原,女人留下!”
文士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将当时瀚马部的男人都杀了啊。
这得杀多少人啊?
文士摇摇头,不再多思,目光往下看去。
“马戈河一役,草原大会由十二部削减至六部。但以达钦汗王为首的霜狼部、铁台部、察蒙山部并未获得草原的信服,以贺兰、卡瓦绛戈、穆兰锋辛三部为首的东部及东南部族仍不断有与北庭发生摩擦。”
“这种摩擦愈演愈烈,最终在亚辛平原演变为一场大战。”
文士停顿了一下,对面的男孩趁机开口,“好乱啊。”
“怎么了?”
“名字好多,阿努拉记不住……”男孩不好意思,又有些委屈,“乌旺能不能讲得慢一点。”
“好。”文士微笑道,话音刻意地拉长了一些。
“在亚辛平原上,贺兰、卡瓦绛戈、穆兰锋辛三部集结了各自本部的骑军,以及从草原各地赶来参战的老兵。这些老兵大多原属牧马军骑,在马戈河一役中被击溃,后在各地组织反抗。在击败牧马军骑的时候,达钦汗王考虑到这些骑兵中不少是来自草原各部,即使是他,也不愿得罪太多部落,所以这些俘兵最终大多以赎买的方式被释放。”
“牧马军骑!”阿努拉叫出声来,他听过这支骑兵。
文士欣慰一笑,继续阅览古籍。
“亚辛平原一战,察蒙山部临阵倒戈,达钦汗王当场战死,霜狼部、铁台部逃回北原,最终在北原被灭族。此战后,各部以人数为计,草原大会仅有四部有资格进入。因为草原大会的主部数量不够,故而,以地域划分再选四部,组成以八部为主的草原大会,推举贺兰部主君铎兰为新汗王。”
“安宁并未持续多久。草原内乱近五十载,早已千疮百孔,而在中洲,虞王朝的皇帝励精图治,已有盛世之兆。在中洲兴武一年,大皇帝亲命陆林洲、王世山率五十万人北上,强逼蛮族重新签订马市条款。”
“面对中洲的敌人,在草原大会上八部出现分歧,四部主战、三部主和、一部弃权。然,虽有分歧,但铎兰汗王执意要战。原因无他。在铎兰诞生时,北庭宫初立,蒙歌汗王虽然残虐,但北庭宫的建立对于草原牧人而言就是信仰,因为在那一天,整个草原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心脏。”
“铎兰在童年时期被灌输的理念就是蛮人好勇为王,草原骑兵举世无双。彼时情况的确如此,北原的雪狼骑、山甲骑,西边米哈吐鲁草原的荒骑军,伊姆鄂草原的虎翼骑、牧马军骑,以及东南山脚下贺兰部的大蒙骑兵。”
“民间流传着一句话:草原的骑军只要有一支踏上中洲的幽北大地,就能踏破他们的帝都。”
“然而,横贯东西的崇山峻岭以及十余座大小关口将蛮族人拒之门外。他们原以为那些高山雄关是为了保护中陆人的,因为他们实在是弱不禁风,要么就是满身横肉的商人。”
“但现在,局势变了。中洲人跨过了山脉,带着他们的强弩铁甲一步一步向北庭宫进发。蛮族人这才发现,那片高山原来也是是保护他们的!”
“整个南方几乎无险可守,大虞的军队轻而易举地穿越了索台丘陵和亚辛平原,直抵伊姆鄂草原南线的沃姆河。”
“两军在沃姆河南北岸相对,铎兰汗王第一次见到了中洲的名将,陆林洲和王世山。他们是那个时代中洲最好的将领,几乎不弱于蛮人勇武的身形令铎兰汗王也暗暗心惊。”
“在他们身后,冀北强弩傲立阵前,幽北骑兵护住两翼,还有传说中的黑旗军。黑旗军来自大虞南方,他们拥有最好的铁匠打造铠甲盾牌,是当时大虞最精锐的一支军队,由另一位名将李行舟独自指挥。”
“那一战本无胜算,但中洲人太轻敌了。”文士自顾自地感慨一句。
然而,他放松的神情突然绷紧,已知的结局被串改了。
书页忽然清晰了一些,文士的目光顺着向下。男孩乖乖等待,安安静静地看着文士认真的样子。
“大败…怎么会呢…不应该啊……”文士喃喃自语。
男孩伸长脖子,想要听清文士在说些什么。
“怎么会这样?”文士往后翻了几页,一脸的不可置信。
男孩有点害怕,又把脑袋缩了回去,身子坐得扳直起来。
“不是大胜吗?”文士瞪大双眼,“蛮族大典上写着的!沃姆河两侧突现大蒙骑兵,奇袭虞军两翼,冀北强弩背靠沃姆河无路可退,虞人最终还是依靠黑旗军才保住了一部分力量……”
“黑旗军……”文士忽然呆住了,紧锁眉头陷入沉思。
“是了!都是假的!怎么可能胜?北陆二十万蛮族对五十万中陆军队,纵使是平原,纵使是虞军冒进,也是难以取胜的。”文士激动地说着。
“我们没有赢,是惨败……是惨败……惨败。”下一刻,文士开始呢喃。
“兵败沃姆河后,虞王朝由盛转衰,后王侯叛乱……”文士眼前一亮,似乎抓住了关键,“不对不对!他们虽然在沃姆河赢了,但没几天就都退回关外。对了对了!是先有王侯叛乱,虞军才会退兵,并不是兵败导致了叛乱。”
“说通了,说通了!阿努拉,说通了!”文士激动地看向男孩。
“乌旺生病了吗?”男孩怯生生地问。
“没有啊。”文士一愣。
“那你为什么脸色变得那么快,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很生气。”
“我没事。”文士无奈一笑,伸手捏了捏男孩的脸颊。
男孩咯咯笑出了声,文士用指面刮过男孩鼻梁,叮嘱道:“该回去了,不然他们要该来找你了!”
“不要!”男孩小手拍上桌面,摇头道:“在乌旺这里感觉很舒服,虽然阿努拉听不懂乌旺说的东西,但看到乌旺开心,阿努拉也很开心。”
文士欣慰地笑了,随即把古籍合上,递给男孩。
“这本史书就送给你吧。”文士认真叮嘱,“这是一本很重要的书,是乌旺花了好长时间才弄到的,阿努拉一定不要把书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男孩重重点头,小手抚在书面上,感受着兽皮粗糙的质感。
突然,一阵阴风袭来。
“偷书人往这边跑了!”远处传来人声。
文士大惊,撩起帐帘,不远处有火光闪现。
突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道火把的光影在帐布上摇曳。
“阿努拉别乱动!”文士猛地起身,吹灭桌上的油灯,然后掀起帐帘就往外跑。
“在那!”帐外有人大喊。
人们从帐子外跑过,火光从帐布一端穿向另一端,最后随着脚步声彻底消失。
黑暗中,男孩颤抖着蜷缩起来,低唤了一声“乌旺”,但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天之后,男孩再也没见过乌旺,那似乎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