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瑾萱第一次吃鱼糕是她七岁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开始正式在莲花楼里做学徒了,最先学的是莲花楼的茶女蒸,茶女蒸只看做法并不困难,可不管她怎样练习,做出来的茶女蒸始终欠缺火候,只是一道入门级别的菜肴,她却练习了许久许久。
父亲对她很严厉,尽管她是女孩子,可她既然选择了这个行当,她的待遇和普通学徒没有区别。因为她始终做不好,父亲对她的笨手笨脚很是恼火,几乎每一天都在责骂她。
那段时间是她最能感觉到压力的时候,也是她最痛苦的时候。
夏朗因为一道鱼糕跟着回忆起了那个时候,在他们这个行当里做学徒越早越好,因为年纪越轻意味着跟着师父修习的时间越长,等到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年纪尚轻,越年轻意味着越有前途。可是学徒年幼同时也有一个弊端,就算有志气的孩子对自己的未来怀着向往,但孩童的玩心是很难控制的,做学徒又是最最枯燥的工作,大部分孩子都没办法坚持下去。可那个时候的夏瑾萱,夏朗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孩子也能有这样令人又惊又怕的毅力。那时的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她却能为了一道茶女蒸在小厨房里苦心钻研。整整两个月,她没有踏出她的小厨房一步,做出来的茶女蒸都快堆成山了。也是那一次,作为养子的夏朗,和养父家的大小姐有了第一次亲近的接触,他陪着她做出了莲花楼招牌的茶女蒸。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夏朗开始注意到了夏瑾萱,这个天资聪颖、却又过早成熟、自尊心非常强、明明只是一个孩子却总是将自己当成成年人看待的小姑娘。这一注意就是九年。
夏瑾萱回想起了第一次做出茶女蒸的喜悦,她以为她忘记了,原来这喜悦印刻在了记忆的最深处,尽管许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有消散。这样的喜悦并不是成功的喜悦、胜利的喜悦这么浅薄,而是在经过了长久的努力、苦涩的煎熬终于收获到了回报的一刹那所产生的喜悦。不是所有努力经过时间的冲刷都能收获回报,不是所有苦涩经过时间的洗礼都会转为甘甜,所以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才更能让人心动。
那一天,一直对她严厉训斥的父亲终于对她展露了笑颜,她还记得那是在莲花楼打烊之后,夜已深,厨子伙计们全都回去了,空荡荡的莲花楼里只剩下父女两个人,父亲为了奖励她,亲手给她做了鱼糕。
鱼糕是莲花楼的招牌菜,在当地也是一道名菜,在这之前夏瑾萱从来没有吃过。
那一晚,父亲做了莲花楼招牌的鱼糕,以鱼糕为主料,加上猪肝、腰花、猪肚,用黄花菜、木耳、笋片作为配料,红烧成了一道菜肴,名为“合家欢”。
时间久远,关于那些往事夏瑾萱已经不太记得了,只是在刚才苏妙的锅子落在地上发出响声的一瞬,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夜里,父亲只为她做的那道“合家欢”。吃鱼却不见鱼,鱼含肉味,肉有鱼香,鲜软滑嫩,入口即溶,色泽艳丽,回味无穷。
那一天晚上父亲很高兴,虽然庶子没能学会家传的手艺让他有些遗憾,但长女的天分已经显露,成功地从他的手中将家族技艺传承了过去,这让他十分欢喜。明明第二天还要营业,这一晚父亲却喝了许多酒。他酡红着肤色黝黑的脸,慈爱地望着女儿开心地吃着鱼糕,他的心情非常愉快。
夏瑾萱仍能记得那一天父亲身上浓烈的酒气,他哈哈地笑着,用粗糙的大手拍着她的头,将她系了红发绳两根小辫子拍乱,他带着醉意,大声对她说:
“萱儿,你记住了,莲花楼是咱们夏家的祖业,你是夏家的女儿,你一定要守护好莲花楼,知道吗?”
“知道!”夏瑾萱用力点头,两根山羊角似的辫子随着她点头时的力道跟着摇晃。那时候的她还是童音,清脆而响亮。她记得当时的她就是这么答应的,那时候的她想的非常简单,守护莲花楼就是学会父亲的全部手艺,并将包含着家传手艺的莲花楼顺利地传承下去。
可现实并不是这样简单。
合家欢这道菜,自从父亲过世后,她再也没有做过,准确的说,自从父亲过世,她几乎没有进过莲花楼的厨房。不知不觉间,她的身份由莲花楼的厨者转变成了莲花楼的掌权人,各种账册替代了炉灶炊烟,牛鬼蛇神取代了曾经并肩对抗用餐高峰期伙伴,而曾经和她一同并肩对抗用餐高峰期的伙伴却转变成为了她的仇人,他们敌视她,说她是鬼冷血无情没有心肝。从前融洽的氛围再也找不回来,明明父亲在世时莲花楼的氛围非常和谐,明明在她还是厨者时她和莲花楼之人的关系十分要好,可是在父亲过世她力排众议掌管夏家之后,一切都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夏瑾萱也曾安慰过自己,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她果断决绝地走到今天,她的人生不可能还会和从前一样,她现在要做的只是守护好莲花楼,只要让莲花楼顺利地运作下去,这样就好了。
可糟糕的是,僵硬的氛围不只让莲花楼的质量下降,同时,她发现,她再也做不出原来她理所当然可以做出来的东西。所有的菜肴,她所做过的所有菜肴,她自己都能体会到,味道全部变了,那种感觉一去不复返,就算她努力想要抓回来,却徒劳无功。她无计可施,也因此,她进厨房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是不肯再去。这样令人不舒服的排斥感和微微的恐惧感从那时候起一直持续到现在,虽然她努力在忽略,可忐忑不安还是会在偶尔冒出来。
尽管她不愿意承认,可是有时她也会这样想,她大概是要完了。
父亲过世后,合家欢她一直不敢再做,可是今天,鬼使神差的,她又一次尝试做起了合家欢,她记忆中最最香美浓醇的味道,那是幸福的味道。
软滑细嫩,香气浓郁,诱人的鲜香直面扑来,勾得人馋涎欲滴。
在比赛结束的最后一刻,合家欢总算全部完成了,夏瑾萱的额角渗出了汗珠,不过她并没有做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她立在料理台后面,脊背僵直,负着手,半垂着头,一言不发,唇角紧紧地绷着。
坐在台下的夏朗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酸涩,他心疼她,正因为心疼,是遵从她的情感纵容她的专制任由她继续毁灭自己,还是不顾她的感受趁现在还能够扭转时将她拉回正途,他左右为难,自相矛盾,经常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莲花楼的鱼糕!”净明法师夹起一块嫩嫩的鱼糕,颇为感慨地说,“从夏掌柜过世后,莲花楼好多招牌菜都不做了,这鱼糕上一次去莲花楼时没吃着,没想到在这儿吃上了!”说着,咬了一口,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起来。
“哇!软乎乎的!好吃!”净明法师还没来得及发表评论,身旁,一个人已经用惊叹的语气大声赞扬起来。
品到一半的净明法师被迫睁开眼睛,愕然地看着苏妙站在他身边,正在用筷子夹盘子里的鱼糕:
“你,你怎么下来了?”
“这菜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我也想尝尝!”苏妙一边吃一边说。
任谁也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苏妙居然下台了,夏瑾萱蹙起眉,三步并两步从料理台后面奔出来,一直走到赛台的最前端正对着苏妙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夏瑾萱想说话,可是声音撞到嘴唇边,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死死地盯着苏妙,眼神专注得有些可怕。
苏妙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道:
“你刚刚做菜时的表情超级可怕,让我在看着你做时就想吃了。这是什么东西,莲花楼的特产吗?”
“以鱼糕作为主料的菜,名叫‘合家欢’,莲花楼的招牌菜。”夏瑾萱僵硬着声线,硬邦邦地回答。
苏妙扬眉,将鱼糕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嚼着,嚼了一会儿,歪着头对她说:
“第一次吃是你做出来的东西。”她在“是”这个字上加了重音,有点意味深长,更像是故弄玄虚,顿了顿,她摇摇头,“可惜口感有些青涩,不够柔顺,你很久没做了吧?你好像很寂寞的样子,觉得孤单吗?”她纯良着表情,询问道。
“啊?”听前面半句话时夏瑾萱还觉得恼火,最后的那半句却让她的心跳了一下,她已经忘了生气,啼笑皆非地皱起眉。
“哪里青涩?‘孤单’、‘寂寞’你是从哪儿吃出来的?”净明法师忍不住问,这姑娘爱胡诌的毛病又犯了,他看了夏瑾萱一眼,笑着说,“夏姑娘的手艺很有乃父当年的感觉,你虽然年纪尚幼,有些地方不够纯熟,但夏掌柜的味道已经做出来了。莲花楼的合家欢,老夫怀念了许久,还以为这道招牌菜已经在莲花楼里消失了!”
夏瑾萱微怔,净明法师的称赞让她的面部表情微松。
“看这道菜的外观我还以为是很豪气的那种菜,没想到夏姑娘的手艺竟然是娟秀细腻的呢!”苏妙用筷子在半空中空夹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苏姑娘,注意你的举止。”净明法师干咳了一声,忍不住低声警告。
夏瑾萱因为苏妙的话脸色微变,即使她已经付出了全部努力,这一道合家欢的味道,依旧和记忆中父亲做出来的味道相差悬殊。
“我这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夏姑娘的风格。”苏妙勾着唇角,直勾勾地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夏姑娘,你刚刚做菜时的表情真的非常有趣呢!”
她将她表情的事又说了一遍,夏瑾萱抿着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苏妙笑吟吟地看着她。
“你选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姜大人已经忍不住了,不得不开口,他哭笑不得地看着伙计们后端上来的苏妙的作品。
铜锅,羊肉片,各种新鲜的蔬菜拼成一盘放在竹篮里,铜锅里鲜浓的高汤咕嘟嘟地冒着热泡泡,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虽然苏妙第一次做的菜全都浪费了,后面剩的时间并不多,可是她完全可以选择另外一种工序稍微简单一些的正菜,然而她选择的却是……
“火锅在我心里就是最香的菜肴,又香又方便,是劳动人民千万年积累下来的智慧,这你们都不懂吗?”苏妙振振有词地说。
可是在评审们看来,她分明是因为一腔热情被浇灭所以不耐烦了,火锅的确美味,可把这种技巧性不强的菜肴放到厨王赛上来,她简直就是在胡闹!
姜大人快被她气死了,净明法师一脸无语的表情。
“高汤是我精心熬制的!”苏妙认真地说。
她的兴致很高,站在评审席前,跟着评审们一块涮火锅,刚开始评审们还不太习惯,吃了一会儿双方居然热乎了起来,谈笑风生。
净明法师抚额,现在的画面过于奇异,他已经不想再看了。
苏妙吃的高兴,以至于姜大人不得不把她手里的筷子抢过来,赶猴子似的驱赶她:
“你还吃个没完了!快上去上去,评分了!”
苏妙的筷子被夺走,撇了撇嘴,转身,跺着脚回到赛台。
火锅好吃,可惜没有太多的技术性,二十个评审有十八个认为她是在胡闹,结局可想而知,十八票对两票,苏妙惨败!
苏妙撇了撇嘴,又摊了摊手,从表情上看她并不是太在意。
目前的比赛一比一平,第三轮赛的开关被开启。
最后一轮比赛将在明日下午进行,比赛的主题在本场比赛的末尾被提前公布,姜大人敲锣静了全场之后,身穿大红色背心的伙计上前一步,将盖在主题板上的大红色遮布掀开,可以让全场都能看到的偌大的主题板上,墨色的纂字龙飞凤舞,那是一个大大的“醉”字!
苏妙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题板上大大的墨字,顿了顿,望向身旁的夏瑾萱。
夏瑾萱同时回过头来,双方的视线相撞,她看着苏妙突然动了动嘴唇,含着笑,对她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夏瑾萱的眸子阴沉下来,她看清了,看清了苏妙对她说的话,话很简单,只有四个字,她自大的笑颜闪闪发亮,她盛气凌人地对她说:
“你输定了!”
“我本来以为夏瑾萱就是个高傲自负的小丫头,没想到她很有意思呢!”下台时,苏妙笑嘻嘻地对程铁说。
程铁却在瞪着造成今日比赛失败的罪魁祸首赵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