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天,公主府又一次热闹了起来。
身着甲胄的兵士押着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囚徒们,仿佛源源不断的蚁群献祭食物,浓烈的猩红甚至将清潭般的天空都映红了。
隔着两三条街的人们大门紧闭,却仍能闻到随风送来的血腥味。
有些原本在公主府中伺候的下人认出了容烨,登时哭天抢地,指天发誓自己从未欺负过他,求他饶过一命。
容烨就坐在棺材旁的玉阶上,双腿隔着三层台阶踩着,手肘支撑在棺材上,一副颓然的妖孽模样。
闻言,轻轻笑了。
是啊,自从殿下当众打折了那几人的腰椎,当真无人敢欺负他了。
哪怕背地里再不齿,当面仍要恭恭敬敬地向他请安。
这群人说着一套、做着一套,心里想着又是一套,虚伪又恶心,连殿下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起码,她从来都是将好恶表现在脸上。
爱一个人的时候,天下皆知。
容烨想到自己收到的线报中,殿下与卫言如何恩爱,心里便如鲠在喉。
“殿下好吃好喝养了你们这么久,眼下,也该是你们报答的时候了。”
容烨轻轻捏着棺中人冰冷的手指,晕红的眼角斜起:“下面清冷,有你们在,殿下想必也不会孤单了。”
“求容公子饶命啊,奴才上有老下有小。若奴才死了,家中妻儿该怎么活啊!”
长刀将斩,一人竟然突然挣脱了束缚,连滚带爬地跪在容烨脚下,堂堂七尺男儿,哭得涕泪横流。
容烨在他即将抓到自己靴子的那一秒前收回了脚,男人立刻被紧随而上的将士按住,额头咚的一声磕到阶上。
“与我何干?”
容烨涔冷高贵的嗓音好似从遥远的云端传来,不含一丝情绪,“既然你舍不得她们,一家人一起到底下团聚,如何?”
殿下自缢的时候,不也一样没考虑他吗?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考虑旁人的感受?
容烨发觉,为所欲为的滋味当真是妙极,哪怕他的命令再荒诞、再残酷,哪怕他们再恐惧、再不服,不一样要老老实实排队上路。
他看着自己洁白的掌心,那上面交错着浅而长的掌纹,阖上了双眼。
可惜,那个让他不惜追逐权力也要得到的人,已经不在了。
“容烨,该死的人是你!”
一声轻斥,从人群中传来。
一个身穿囚服、面色苍白的女人恶狠狠地看着他,那面容似乎有些熟悉。
“......阿碧。”
容烨眯起眼睛打量片刻,倏尔展开笑颜,“怎么,你自诩忠仆,却也不敢随你的主子去死吗?”
“即便是死,我也要在说出真相后去死!”
阿碧一脸倔强,一字一顿道,“容烨,你听好——殿下她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说什么?”
容烨本以为无论阿碧说出什么,自己都不会意外,可这句话,确确实实令他顿住了。
救命之恩,从何谈起?
非要说的话,若不是他急中生智自保,那天深夜,他反倒会被活活鞭挞而死!
“你先让他放开我!”
阿碧扭了扭身子,身后的将士在受到容烨的眼神示意后立刻放开手,后退一步。
往日在殿下身边永远稳重得体的女婢现在反倒风风火火起来,一把扯过容烨的胳膊:“你随我来!”
容烨被她拽进了主卧,阿碧从空的妆匣里摸索几下,居然“咔嚓”又打开了一个小的暗盒。
容烨眉头跳了跳:藏得这么隐蔽,怪不得他的属下几番搜索都没有发现。
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条,阿碧拍在容烨手上:“喏!”
他展开,发现是一张密密麻麻,涵盖朝中超过九成官员的名单。
除去他们本身的能力、性情外,还有一份关系网,谁和谁关系好,谁和谁有旧怨......一些他从未听过的前朝秘辛也如数家珍。
在每一个名字后头,都用小号狼毫细细写着:可用、不可用、中立等。
容烨心底震了一下:“这是......”
“这是殿下为你准备的。”
阿碧叹了口气,“殿下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容将军之后,只可惜她那时候受到陛下......先帝掣肘,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只能将你当作马奴养在府中。那个捡到你的嬷嬷,就是殿下的人。”
这句话,听起来比殿下喜欢他还要荒诞。
容烨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一步,手指将纸张捏得紧皱,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不可能。”
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大可以一辈子快快乐乐地玩乐至死,又怎么会多此一举,救下罪臣的儿子?
——为了什么?
阿碧毫不意外他的反应,她脸上的每一寸微表情都写满了讥笑与讽刺:“是啊,对你而言,恨着她才是理所应当的吧?可那已经是殿下能为你选的......最好的一条路了。”
阿碧说,那夜的蝴蝶兰不过是见他的借口,哪怕他想不出理由,殿下也会借口容色艳丽留他一命,将他放在房中。
阿碧说,殿下得知容家的踪迹,才特意安排了那场赏花宴,为的就是让他的消息传到容家那里,只是卫言突然捣乱,才致使他受伤。
阿碧说,殿下不爱杀人,她只不过是先帝震慑朝臣的一把刀,有时候她主动害人,反倒是在救人。
阿碧说,容家和他的接触,殿下一直都知道。不仅知道,她还为容家军的重建暗中出了很多力。
阿碧说,殿下房中一直有先帝的人监视,那日先帝召见,殿下怕先帝认出他的脸,才会无缘无故发难,只为了令他带伤面圣,同时向先帝示弱,迷惑他的视线。
阿碧说,那日偏房失火,殿下当真信了,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一头秀发烧毁了一半,才不得不闭门不出。
阿碧说,殿下说过,若有人能将终结腐朽的大庸,那个人一定是历经磨难却心志坚定之辈。容将军乃千古名将,他的儿子必然不会逊色。
阿碧说阿碧说阿碧说......
容烨只感到世界天旋地转,他不知不觉间早已退到墙角,而阿碧仍然步步紧逼,眼底有失望、有愤怒。
“殿下为不得已而杀人,你却为置气便杀人,不仅辜负了殿下对你的信任,也是对殿下煎熬背负了数十年恶名的,侮辱。”
她缓缓吐出几个字,嘴唇锋利如刀:“殿下因何自缢,你当真不知道吗?”
——她因何自缢?
容烨嘴唇嗫嚅,声音像是卡在嗓子眼里,吐不出半句话。
他当真不知道啊!
哪怕被骂作混账公主,哪怕背负无边孽业,哪怕身陷囹圄,她都没有想过自杀,可为什么一看到他,她就自缢了呢?
......是他,做错了,说错了吗?
容烨想使劲回忆白天的细节,可他惊恐地发现,记忆像是覆盖了一层薄雾,连她的脸都变得模糊了。
她因何而死?她因何而死!
她......因他而死。
因他的卑劣、懦弱、自负、猜疑、狭隘、无能而死。
他爱着她,又忌惮着她。
渴望着她,又摧毁着她。
他羡慕她的恣意和肆无忌惮,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苦难毫无道理地怪罪在她身上,一意孤行地恨着她,却丝毫没有想过,她的苦衷。
她难道真的表现得毫无破绽吗?
不是的......
容烨想起马蹄之下孩童紧缩的身影,和他自以为是伸出去的手,想起她那句“你是不是觉得本宫残忍”,和夜里喃喃的低语“别害怕我”。
他是她的枕边人,本该是最能察觉到她的异样,可他被恨意蒙蔽双眼,宁愿相信风言风语,也不愿蒙住耳朵,重新认识她。
是他......逼死了她。
痛苦到极致的时候,居然是发不出一点声音的,心脏紧紧缩成一小块,那强烈而绝望的情感如同洪水滔天,将他霸道地溺毙。
阿碧半晌没听到动静,却发现容烨原本墨色的长发竟然一寸寸变白,而他抬头,眼眶中涌出大颗大颗的血泪!
“你说得对。”
他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吹不起一片落叶。
“该死的人是我。”
朱珠垂眸看着容烨,只见他的身上骤然生出一根根舞动的红线,每一根都执拗而痛苦地伸长着,想要与她指根的红线牵在一起。
那紧闭的双眸中,骤然沁出一滴泪痕。
九重天上,容华心底莫名有些不安。
他睁开双眸,讶异地发现自己的尾指上,居然生出了一根新的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