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珠再一次来到书房下的密室里。
那些画静静挂在四面墙壁上,密密匝匝,绘着同一张脸。
略朴素的衣衫,手执玉扇,眼神宽和平静,如同巍峨青岩,沉默。
画师对这张脸烂熟于心,每一笔都惟妙惟肖,人物或坐或卧,仿佛随时都能都画里走出来。
从左至右,墨发上渐渐掺了银丝,眼角也生出了几根细纹,如同湖面上的涟漪,并不显老,反而为他赋予了独有的厚重感。
她坐在那张有些褪色的红木桌案旁,“哗啦”一声拉开抽屉,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玉扇。
有的完好,有的有修补好的裂痕,手柄处的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浅些,一看就是经年累月持握导致的。
顾青岩一生清贫质朴,唯一的一样爱好,就是白玉扇子,雕花的、镂空的、镶银镂金的......
白玉不算稀奇,又容易折损,这么多年来他换了很多把,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会想到,这些残次品都被原身视若珍宝地收集了回来。
除了和顾青岩相关的各种小物件,还有一个小本本,墨迹已经有些旧了,朱珠看过很多遍,熟稔到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复述出来。
——全是顾青岩。
这个本子、抽屉、乃至这间密室,空气中、砖缝里,密密麻麻都是爱恋的痕迹。
朱珠很难想象,这个手段强硬,敢不管不顾将自己的太傅掳来皇宫的女帝,竟然也会心思细腻到用整个后宫为他竖起一道道保护罩。
她更不能理解,明明她敢提剑刺死自己的母皇,却不敢面对面,将自己的心思对顾青岩剖白。
她敢将皇妹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上宣誓自己的皇权,可她宁愿将波涛爱意锁在地下,也不敢在顾青岩身上打上自己的烙印。
她是帝王,她拥有天下山川、万顷沃土,就连顾青岩,也是她的。
而她放弃了这天经地义的权利,赐居长宁宫,盼他长安宁。
——哪怕他的动荡,就是自己带来的。
如此矛盾,如此......不可理喻。
原身爱顾青岩,这是毋庸置疑的,可她仍旧不明白。
——爱一个人,却不去想着占有、索取、挤榨、禁锢,而是选择隐忍、宽容、奉献、噤声。
大家都说我爱你我爱你,这句话的主体是“我”,客体才是“你”。
这份爱,必须由“我”施加,由“我”赋予,如果爱的意义不是为了愉悦自己,那这样的爱,还有什么意思?
当她还是魔教圣女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异于常人。
她没有办法共情“爱”,理解“爱”,体会“爱”。
名士歌颂的、戏文传唱的、妖鬼人灵肝肠寸断的、明明没有任何伤口却依旧让人死去又活来的,爱。
两个人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口口声声爱到一切都可以放弃,又为什么会感到犹豫悔恨?
单相思的人为了爱献祭自身,在得不到回报的时候又为什么会歇斯底里地诅咒?
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她爱他,既然如此痛苦,又为什么不离开彼此?
她抓来的男宠中,有的人让她心跳快了两拍,有的人让她指尖发麻,有的人让她看一眼就心情愉悦,有的人让她想要杀了他。
其中,有的人爱她,有的人恨她,有的人对他又爱又恨,在她杀了他时,偏偏又会露出释然的笑容。
爱让他们失去了自己,爱是全天下最残酷的诅咒。
朱珠捻着白玉扇子,垂下的脸庞美艳冷漠,想。
她为了容华死了一次了,那么每次想起他时,这种焦灼万分、嗜血暴虐的冲动,是不是也代表着,她还爱他呢?
如果这不是,那么478想要她学会的“爱”,又是什么呢?
大脑的绞痛令她清醒,同时,在这自虐一般的痛楚中,她想起了更多的东西。
包括,478的目的。
——它似乎以为,自己是因为爱才死在容华手里的。
为此,它追随她来到混沌,敛她骨、固她魂,选出一个个小世界中惊才绝艳的男人们,不惜牵绊她在任务中的进度,也要让她爱上他们。
它似乎觉得,只要她感受过、经历过足够多的“爱”,就不会再为容华痴迷双眼,最后给自己惹了大麻烦、丢了性命了。
它以为爱是锻铁,越练越硬吗?
真是个蠢货,哪怕现在看起来再像人,也终究没法理解人的情感啊......
——倒是和她很像呢,两个怪物。
朱珠扯开唇角,似乎是想笑,可突然,一口血蒙在桌面上,如同一方红绸,盖住了玉白的折扇。
瞳孔猛地放大,她伸出手,不可置信地抹了下自己的唇畔。
“公子,多少喝一点吧。”
映月阁内,宫人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柔声劝道。
魏恬像是死了一样,眼睛微阖着,双颊都瘦得凹陷下去,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浑身的朝气似的,连一点意气风发小将军的影子都没有了。
脸上,仿佛蒙着一层灰气,若不是胸口平稳地起伏,宫人都要急着去请太医了。
“喝了又有什么用?”
沙哑的声音传来,像是几天几夜没沾过水一样,魏恬有些厌倦地将头偏向另一边,已然存了死志。
哪怕喝了药,他的手也不会复原,时光也不会倒流。
他的结局,在进宫之初就注定了。
——可既然这样,她为何不一直晾着他、冷着他,为何要给他的膝盖涂药,亲昵地唤他甜甜,抱着他入睡?
为什么可以将他的心、他的人生全毁了之后,又能若无其事地抽身离去?
眼眶发红发胀,鼻尖酸涩不已,哪怕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也没有这么难受过。
魏恬像是被铁丝掉在半空中,想爱、不敢爱,想恨、却恨不起来。
之前,他靠恨着她活,满心满眼想的是杀了她,为娘、为自己报仇,哪怕在宫中也天不亮就早起练拳,苦中作乐。
可现在,他做不到了。
他杀不了她。
魏恬觉得自己很差劲,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顾太傅也想杀了她,他可以顺水推舟帮他一把,也可以将这件事捅到她跟前。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不想做。
如果顾太傅成功了,他要殉葬。如果没成功,他要被砍头。
左右,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手指懒得抬不起一根指头,太医说他的左手恢复得很好,可那又怎么样?他连碗都没法自己端。
他什么也做不好,什么也做不了。
他是个废人。
药碗的苦香在室内弥漫,房门轻轻打开又合拢,魏恬以为又是劝自己喝药的宫人,有些不耐烦道:“滚!”
宫人却“噗通”一声跪下了,颤颤巍巍说:“禀魏公子,陛下、陛下她......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