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辛披头散发地滚进屋,一进来,就跪倒在地上呜呜哭泣。
他受伤的右脸用布包裹着,左脸还是一如既往的稚嫩可爱,眼睛红彤彤的,挂着泪痕。
“陛下呜呜,阿辛好害怕,阿辛、阿辛宫中死人了......”他抽噎着大声控诉。
朱珠一手撩起帷帐,随手丢了个玉枕出去,“咚”的一声,阿辛立刻就不敢再哭,抽噎堵在嗓子里,表情有点可笑。
这一下是擦着他的胳膊丢的,玉枕坚硬,撞得骨头生疼。
女帝盘膝坐在床上,披头散发,金色的睡袍凌乱地系着,脖颈上还有新鲜的吻痕,表情凶恶,像是要吃人。
季辛心里不知为何一怵,突然不敢再哭了。
“死人了?”朱珠笑眯眯地反问,配合着刀刻般的眼尾和猩红的眼珠,莫名骇人。
“......嗯。”
季辛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讷讷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来绞去。
“乾德宫的下人全死了?”朱珠继续追问。
季辛:“......没有。”
“那你找朕做什么?”朱珠仍旧是笑着,只是眼底猛然迸出丝丝缕缕的凉气,
“朕不是仵作,也不是宫婢,一个死人而已,就成了你擅闯钟秀宫的理由了?”
“季辛,你当真以为朕不会罚你吗!!!”
雷霆般的爆喝声响起,季辛身体下意识一抖,他低着头,碎发拂在额前,挡住了眼底的阴冷。
那头,朱珠早已放下帷帐,轻描淡写道:“既然来了,就跪一晚再走吧。今日君后因你受了惊,就当赔罪了。”
季辛一脸震惊地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罚他在这里,跪一整晚?还是跪在元昭的床下?
她把他当什么了!
换做以前,陛下也只会对他说一声调皮,然后原谅他,可现在,她居然要为了元昭罚他?
明明因为他,她还亲自找了魏恬的麻烦,甚至不惜把顾青岩禁足了吗?
季辛是知道她心有所属的,因此当听到顾青岩被陛下责令反思、不准外出的消息,哪怕额头还疼着,他也偷偷咬着被角,几乎要把脸笑烂。
他原以为,他在她心中,是有几分不同的。
一点小伤,就能一举除掉两个情敌,还让陛下对他的怜惜达到了顶峰。
等他恢复之后,拿捏着萧翡找人陷害他、甚至监视他的把柄,让这条毒蛇和元昭这个蠢货斗个遍体鳞伤,他再坐收渔翁之利——
这样,他就能一跃成为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陛下不喜他谋略,嫌弃他手段阴险肮脏,他便遂了她的意,当一个清清白白的“阿辛公子”,而非令人闻风丧胆的季辛少爷。
他愿意为她扮作傻子、呆子、痴儿,可她怎么能眨眼就忘了对他的好,宠着旁人呢!!!
难不成,陛下喜欢的只是他的脸?哪怕只是一点小伤,她就瞬间不喜欢了?
季辛满脸狰狞,隔着纱布用力按着自己的伤口,直到上面布满了点点殷红才罢休。
——他赌输了!陛下对他,连哪怕一丁点真心都不曾有!
他还是太心急了。
凤床两侧的立柜上燃着红烛,烛火被窗缝里传来的风吹着,拉长、晃动,映出软帐中两人相拥的身影。
季辛几乎自虐一般地睁着眼,牙齿深深咬进唇肉里,尝到了血的滋味。
那两道交织变形的黑影仿佛魔障,深深刻在他心里。
春夜凄清,地砖下像是结了冰,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一开始是疼和麻,后来变成了痒,到最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一直到那燃烧着的龙凤烛熄了,月影沉入云中,季辛这才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
第二日,他悠悠转醒时,朱珠已经去上朝了。
他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被子,从陈设来看,还是在钟秀宫中,陛下连派人将他送回去都不肯。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
两张脸,挤在他的上方。
一张端方秀美,眉目疏冷,偏偏额生红痣,让人移不开眼。
一张艳丽无匹,媚眼如丝,一双狐狸眼勾魂摄魄,浑身上下都透着妖气。
绯云歌啧啧称奇,声音妩媚,偏偏说出来的话不怎么好听:“别蓄眼泪了,陛下不在这,哭给瞎子看呢?”
季辛:......
他面无表情地回看,少年般可爱的脸上露出了一抹与容貌不符的讥讽:“怎么,才赢了我一局,就迫不及待地带着狗腿子嘲讽了?”
他转头看向元昭,饱满红润的嘴唇有一列深深的齿痕:“惺惺作态。”
元昭眼睫一颤,有些不敢相信曾经跟在他身后的阿辛居然是这副模样:“你没傻?”
据说阿辛是在陛下登基前夕被贼人暗算,为了他,陛下不知换了多少名医,都没能让他清醒半分。
......可如果他是装的。
在几个月前,他还不被陛下重视,在近乎冷宫的地方过着备受欺侮的日子。
装一月、两月,尚且可以赞一句心志坚定,忍常人不能忍,可他却装了足足两年!
——就为了让陛下毫无芥蒂地靠近,对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无理由相信!
毕竟谁会相信一个孩童心智的人会害人呢?
元昭想到自己曾把对方当作亲弟般照顾,顿时像吃了苍蝇似的恶心。
绯云歌顿时不乐意了:“说谁是狗腿子呢?你见过这么美的狗腿吗?”
他眯起眼睛:“你就不怕我们去向陛下告状?”
季辛冷冷一笑,声音中透露着威胁:“你可以试试。”
人们不会防备一个傻子,所以他手中掌握了大量资料,哪怕动不了这两人,也会将整个后宫掀个底朝天。
更何况......没人比他更了解陛下。
陛下就是个童年缺失,因此花心贪玩的孩子。
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连喜欢了十多年的顾青岩都能说罚就罚,区区一个元昭,又能宠爱多久呢?
唯有他,代表着陛下的过去与回忆,他对陛下而言,永远是特殊的。
狠话谁都会说,可绯云歌仔仔细细看了看他的表情,突然住了嘴,拉着元昭的手走了出去。
一出门,元昭就不自在地甩了甩:“怎么了?”
“季辛此人绝非善类,”
绯云歌被他甩得晃了一下,也不恼,顺势抵在墙上,从颈弯到腰再到腿,曲线魅得惊人,
“你不要招惹他,最好离得远远的。”
元昭皱眉:“我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吗?”
“好好好,你不是,你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成不成?”
绯云歌又瞬间眯起眼睛轻笑,跟狐狸似的,没个正形。
元昭最烦他这副模样,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才尝到了被偏爱的滋味,宛如第一次舔到蜜罐的幼熊,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的。
“昨夜是陛下罚的他,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元昭正色,
“前些日子他失足落水,惹我被陛下迁怒,想必也是有意为之,如此,我们就算扯平了。”
“一口一个陛下,你倒是叫得亲热。”
绯云歌有些无奈,“傻子,你也不想想,陛下之前有多宠他,不也是说罚便罚,不见一点心软?
圣心难测,你若诚心诚意爱她,肯定是要吃苦头的。”
——那个女人一看便是没有心的,自己的傻表哥揣着一颗活蹦乱跳的心往上拱,他这个外人看了都于心不忍。
若他真要经历从云端跌入泥土,那还不如由他做这个恶人,先一步戳破他的美梦。
元昭心头一跳,忽的横眉怒瞪他:“你不懂!”
过去陛下曾经真心实意地爱过他,是他不懂事,将它摔碎了,如今不过是想再拾起来,怎么绯云歌这厮总在说风凉话?
绯云歌耸耸肩,做了个捂住嘴巴的姿势:“祝您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这句话,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绯云歌轻轻叹气,亦步亦趋地跟在元昭身后。
阳光将他的发丝勾勒成一条条金丝,连着那柔白的颈、单薄的背、婉约的腰都被虚虚的光圈笼着,好似从画里拓出来的一样。
——若这般美好的景致被人不珍惜地毁了,那他可真是会......有点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