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冠这种事,在古人眼里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发丝,又是身体中极为重要的部分,在文人眼中,象征着生命和爱情。
然而,顾青岩捧着帝王漆黑的长发,却只觉得羞愤,和憎恶。
他盯着她的发顶,气得浑身颤抖,那双手无数次地想要遵从心意掐在女帝的脖颈上、抑或是随手拿起个什么摆件,将她砸得头破血流。
这期间,她一直像个等待梳头的小女孩一样,乖巧地坐在凳子上。
然而顾青岩知道,这只是假象。
她年幼时,上有琼章这个长女镇着,下有珏之这最小的妹妹,无论是宠爱还是视线,她分到的都是最少的。
寻常人家尚且不能一碗水端平,到了帝王家,这手心手背,就变成了天堑之别。
身为皇长女的琼章寄托着先帝的全部希望,无论是政务还是骑射,都是一手教导。
而身为皇次女的珏之,则唤醒着先帝的母性,自小衔珠带玉,吃穿用度是三个姐妹中最精细的。
唯有朱珠,是先帝受惊时诞下的,生了两天两夜,出生后也一声不哭,宛如一个死婴。
当天,先帝最宠爱的一位男妃被下毒致死,先帝悲痛欲绝,直到一个月后被乳母养得圆润可爱的朱珠被抱过来,先帝才记起,自己还没给二女儿赐名。
她望着床脚的夜明珠,淡声道:“就叫珠儿吧,封明珠郡主。”
明珠,掌上明珠。
然而,即使叫了这样一个寄托着美好寓意的名字,她仍旧不是掌上明珠,而是最不受宠的一个。
在最需要关注、性格定型的那几年,珏之出生了。
大抵是生育太多伤了根本,珏之身体很弱,刚出生的那几个月里,隔三岔五就会生病,一众乳娘和太医提心吊胆,先帝亦是把全副身心都挂在了她身上。
等到珏之顺利长大,到了入学的时候,先帝找到了他,希望他能倾囊相授。
而朱珠,是他求来的。
教导大皇女的时候,他经常在书院、马场的角落里看到这个过分瘦小的孩子。
那一双狭长锐利的凤眸沉静异常,哪怕被他当场抓获也会厚着脸皮继续偷听,而她身边,甚至没有一个婢女。
顾青岩可怜她,他以为自己饲养了一只落单的雏鸟,然而却不曾想过,他养大了一只雄鹰。
觊觎恩师、弑母夺嫡的鹰隼。
先皇病发的那个晚上,她用剑杀了想要唤人取药的大宫女,随后将自己的生母踩在脚底下,眼睁睁看着她如同虫豸般挣扎、蠕动,最后气绝身亡。
直到人已经没了,才像模像样地哭喊,“愤怒至极”地将宫女的尸体重新扎了个对穿。
影卫早已成为她的鹰犬,这件事本该是天知地知,然而她却没有想到,那天先皇意图强迫他委身,将他留在宫中,而他在纸窗的缝隙里,看到了全程。
顾青岩骨子里是支持正统的传统文人,在他心底,君为君、臣为臣,弑母本就是大逆不道、罔顾人伦之事。
可她不仅不自杀谢罪,还趁机杀了珏之、驱逐琼章,彻底把持了朝政。
登基当晚,她便迫不及待地闯入他的房间,动情告白,可顾青岩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恶心至极。
眼前这个少女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她乖巧坚毅、懂事体贴、心性和天赋都是极佳。
他亦是全心教授,比教导珏之用心许多,只为了培养她成为新皇的辅佐,巩固江山。
可她的行为,无异于狠狠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顾青岩只要一想到,在她念着“孝悌”,心里想的却是“弑母”;
在她写着《木兰歌》,心里想的却是如何颠覆长姐的权柄;
在她对他行拜师礼、斟茶点香、侍奉笔墨,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将他压在身下......
每每想到,顾青岩就像是吞了苍蝇似的,恨不得扇在这张虚伪至极的脸上。
她的所有所作所为,都是对他的践踏和侮辱。
再度开口时,声音是连自己都想不到的沙哑和隐忍,仿佛已经出鞘的利剑,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这澎湃的杀意。
“......臣妾,为陛下束冠!”
脱口而出的一刹那,顾青岩没有后悔,反而心中无比松快。
——如果女帝愤怒自己的权威被挑衅,赐他死个痛快,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这样想到。
然而,女帝却只是不温不火地“嗯”了一声,还把头的重量全部靠在他手上,一副极为信赖的模样。
事实上,朱珠藏在衣领下的肩颈和后背已经全部绷起了,因为过于用力,甚至有点抽筋的先兆。
......听这语气,这位顾太傅也对原身怨恨至极啊!
可以说,如果不是他主动暴露,凭他的表面功夫,她还真不能在短时间内察觉到。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朱珠就头皮发麻,心底庆幸不已:
还好,若她还将顾青岩当做“自己人”,还不知道这位面软心狠的太傅会怎么给她挖坑呢!
——说起来,除了阿辛,原身这偌大的后宫竟然没有一个真心之人!
但是只要一想大部分宫妃们全是原身四处劫掠来的.......
说实话,这一窝毒物聚在一起的化学反应居然只是半夜爬床掐死了她,她都觉得是原身幸运了!
......但是,换到没有任何剧本的她身上,就有点倒霉过头了。
那轻柔穿插在发丝间的手好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她偏偏还要做出一副信任至极的样子迷惑顾青岩,短短的几分钟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等顾青岩松开手,朱珠背后早已满是冷汗。
如果说魏恬的敌意像明显的狼烟,看着吓人但没有一点威慑力,那么绯云歌的敌意就像浮萍,摇摇晃晃、时隐时现,让人摸不清楚他恨还是不恨。
——那么顾青岩的敌意,就像是隐藏在深海之中,软白无害的伊鲁坎吉小水母。
当你毫不提防,打算摸摸那圆滚滚的伞盖时,携有剧毒的触手就会刺入心脏,一击毙命。
更恐怖的是,短暂的情绪宣泄过后,顾青岩又重新回到了那副仿佛无事发生、稳重而温和、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模样。
温热的指尖触到她的衣领,他的声音很温和,像是在老师在教导学生:“陛下,还用臣妾教您,怎样整理衣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