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顾青是怎么想的,朝会上该争的事情不争,不该争的事情却非常强势地逼迫天子答应下来。
顾青的思路很难捉摸,像一个矫揉造作的女人的嘴,永远没人知道从那张嘴里能冒出怎样不讲道理逻辑混乱却不得不认真倾听的胡言乱语。
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尹,本不必将此事拿到朝堂上说,可顾青却坚持将宋根生的官职落实下来,哪怕惹得李亨不高兴也无所谓。
安西军将士被封赏,接下来即将被拆分调离,顾青反而痛快地答应了,仿佛傻了一般,浑然不知这道封赏令背后的深意。
该争而不争,顾青像老僧坐莲入定,无欲无求。
走出宫门,等候在外的韩介等亲卫急忙迎上,见顾青安然无恙,韩介和亲卫们松了口气。
顾青指了指韩介,笑道:“你们这副等着给我抬棺跳舞的模样让我既感动又不爽,不知如何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韩介苦笑道:“公爷,如今宫闱内外危机四伏,公爷独自一人入宫议事,宫里全是朔方军,末将不得不担心。”
“放心吧,没到图穷匕见的一刻,天子不会选择用暴力的方式与我撕破脸的。”
韩介坚持道:“公爷,末将虽只是亲卫将领,但末将还是要谏言,请公爷想办法让咱们安西军也进入宫闱接管防卫,哪怕只有小小一部分也好,否则真到了图穷匕见那一刻,公爷独自置身宫闱之中举目无援,悔则晚矣。”
顾青笑道:“我自有分寸,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我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权势越大,地位越高,我越怕死,我还想努努力活到一百岁,争取尽量活着把你们送走后再死呢。”
韩介哭笑不得:“公爷,说正事呢,您就不能正经点儿?”
“好吧,正经的说,有些事情只能徐徐图之,事情分轻重缓急,我要先把重要的事办了,安西军入宫闱一事不急,长安城在我的掌握之中,宫闱之防务可以延后再决。鸭子已经在锅里,还怕它扑腾翅膀飞了不成?”
回到长安城自己的宅子里,顾青刚进门便见段无忌迎了上来。
段无忌表情又惊又急,见到顾青后连行礼都忘了,跺脚气道:“公爷,学生听说今日朝会上,您主动将南方诸州官仓钱粮交还给朝廷了?”
顾青愕然:“消息传得这么快吗?”
段无忌气道:“您还没回家,消息已传遍长安城了,学生也是刚刚听说。”
顾青啧了一声,不怀好意地笑道:“宫里的人居然如此八卦,看来当天子也不是那么美好……啧!”
段无忌愕然,如此严肃的时候,公爷为何想到那方面去了?
“公爷!”段无忌跺脚急道。
“哦哦,你刚才问什么?”
“南方诸州的官仓钱粮,公爷为何主动交还给朝廷?那是安西军的后勤供给啊!”
顾青瞥了他一眼,道:“那是朝廷的赋税,国库之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与安西军何干?关中收复,朝廷恢复到正轨,官仓当然要交还给朝廷。”
段无忌焦急地道:“钱粮若被朝廷掌握,安西军以后的粮草供给岂不是要仰朝廷之鼻息?”
顾青叹道:“无忌,你啊,格局太小了。你的眼里只有安西军,只有争权称霸,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何要争权称霸?”
段无忌愕然,沉默半晌,道:“为了世间的公道正义。”
顾青点头:“不错,理由冠冕堂皇,但是口号喊得越正义越让人觉得恶心。我们嘴上喊着所谓的‘公道正义’,实际上我们做的却是分裂朝堂,架空天子的事,若我们做的事情跟古往今来造反的人一样虚伪,那么做出来的事有什么意义?”
段无忌垂头不语,神情若有所思。
顾青悠悠地道:“无可否认,我是被朝堂君臣深为忌惮的权臣,但我的初衷不是为了权力和利益,当年我一文不名之时,志向是为人间铺出一条坦途大道,这个志向我没有忘记,我做的所有事情,不论正义还是邪恶,其实都是以这个志向为目标。”
“南方诸州的官仓理应归于国库,国库的钱粮理应调拨出去造福百姓,如今战乱未平,关中和北方百姓仍深陷疾苦,正是需要大量钱粮恢复生息之时,安西军若仍把持着官仓钱粮不松手,置天下百姓生死疾苦于何地?我辛辛苦苦做了这些年的事,背负权臣奸佞的恶名,所为何来?”
段无忌明白了顾青的意思,沉思半晌,朝他长揖一礼,愧然道:“学生明白公爷的苦心,是学生狭隘了。”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无忌,往后看人看事,格局要更高一些,眼里不要只想着争权称霸,争权称霸只是手段,多想想我们的目标,想想天下人的疾苦,革命与造反的区别便在此了。”
段无忌不解地道:“革……命?”
“革命的意思就是,指着那些只顾自己的私利而不顾天下百姓死活的权贵说,你们丧了良心,治理天下不行,让我来。”
段无忌明白了,然而他又有了新的疑惑。
“若是革命之后,我们掌握了权力,却慢慢被腐化,跟那些曾经的权贵一样渐渐不再顾及百姓的死活,怎么办?”
“制度,监管,律法,以及……刀剑。”
…………
吏部和兵部官员们在飞快地统计着安西军的请功名册。
请功名册是历次战事后,顾青派人呈送给李亨的,为麾下将士请功是每个主帅必须要做的事情。
名册厚厚的好几本,历次大战后,有人战死,有人受伤残疾,也有人囫囵完好,他们所立的功劳有大有小,从舍生忘死与敌人同归于尽,到独自一人逆转整场战事的结局,功劳簿上都有明确的记载。
比如神射营的孙九石,从神射营颍水第一次登场亮相开始,孙九石精准的枪法立过不少功劳,包括万马军中一枪击毙敌军主帅,对敌军阵列中的将领人物进行点名击毙等等。
这些功劳都一笔不差地记在功劳簿上,随着战事越来越多,安西军的请功名册也越来越厚,归结起来厚厚的一大摞。
今日朝会散后,吏部和兵部的官员被李亨留在宫里,他们废寝忘食地一条条记录着安西军将士的功劳簿,然后将功劳从高到低列出了长长一串名单。
两天以后,这份长长的名单已呈送到李亨面前,李亨仔细地看着这份名单,默默地记下每一个名字。
“不行,名册不对。”李亨断然摇头道。
花萼楼内,李泌,杜鸿渐二人侍立左右,见李亨否决,李泌轻声问道:“依陛下的意思,安西军将士当如何封赏?”
李亨指着名单,道:“朕不知顾青如何治的军,但名单却很不对劲,你看,名单之上将领和普通军士的功劳都掺杂在一起,按功劳的大小来看,有些普通军士的功劳甚至排列在将领之上,李卿你看功劳名册的前十人,里面有八个是普通军士,两个才是将领,这岂不是大小尊卑不分吗?何时开始,普通军士竟能凌驾于将领之上了?”
李泌疑惑地皱起了眉,喃喃道:“确实有些古怪,按理说,普通军士立的功劳再大,也不应超过将领,历朝将领征战后请功,排列于前的皆是将领,普通军士应该排在末尾才对。”
李亨哼了一声,道:“这份名单是顾青呈上来的,以朕看来,这分明是顾青阳奉阴违,故意弄一份虚假的请功名单,如此不合章法的请功名单,以为能蒙蔽朕吗?可笑!”
杜鸿渐却毫不意外,见李亨面露不愉,杜鸿渐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陛下,臣倒是觉得,这份名单并无不妥之处,至少顾青没有玩弄花样。”
李亨和李泌皆愕然,不解地看着他。
杜鸿渐接着道:“陛下,臣曾奉旨在安西军中长驻过一段日子,那段日子臣一直在观察安西军,从他们的军心士气,到顾青如何治理军队,臣皆深记于心……”
李亨指了指手中的名单,道:“杜卿的意思是,这份请功名单没错?”
“是的,臣观察安西军这些日子,得出的结论是,顾青治军确实不同凡响,当世名将多矣,但顾青的治军之法臣却闻所未闻。”
“他是如何治军的?”李亨忽然来了兴致问道。
杜鸿渐组织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依臣看来,顾青治军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赏功罚过,公平公正’。”
“军中操练皆由将领督促,战场上绝对要服从命令,但杀敌之时却无分将领与军士,谁杀的敌人多,谁改变了战局,谁犯了军纪,每次战后安西军各营各伙皆会让将士们齐聚帐内,一同商议,何人立功,何人犯错,当着面明明白白说出来,最后决定功劳或错误的大小,大家皆无异议后,便报上帅帐,交给顾青处置。”
“讨论功劳时,各营各伙并无将领与军士之分,大家都是平等地讨论,若有军士不服,他还可向更高一级将领申诉,更高一级的将领便会召集麾下将士当面再次讨论,终归要分出对错后再上报。”
“陛下,这就是安西军中的‘公平公正’,所以安西军每逢战事,将士们豁命厮杀,正是因为他们深信自己的功劳不会被冒名,不会被抢占,战场拼命必有回报。臣以为,这才是安西军舍生忘死战力精锐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