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杼临幸长乐宫的第二天,苍郁便又抱着汤圆去陪左蘼,可奇怪的是,汤圆像往日一样热情地往左蘼身上扑,左蘼却神色紧张地躲闪开了。
汤圆以为左蘼和它玩,左蘼往哪儿躲,它就往哪儿扑,玩得不亦乐乎。苍郁本也以为左蘼和汤圆玩着,可看着看着便觉得不对劲了——左蘼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阿蘼,你不喜欢汤圆了?”苍郁将汤圆拽回来抱在怀里,半开玩笑地问。
“不是……”左蘼并不擅长撒谎,每一次撒谎她都很惊慌,一开口就怕被人揭穿,所以之前才不太搭理苍郁。“怀着孩子不能逗弄猫啊犬的……对孩子不好……陛下说的……”她原想说“太医”,哪知一开口就错说成了“陛下”,一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左蘼连忙更正:“不是陛下,是太医。”
说话的顺序是很重要的。她改归改,还得看对方信不信。
姬杼昨天夜里才临幸了长乐宫,今日左蘼便不敢同汤圆玩了;何况左蘼一贯直言直语,想什么就说什么,先说皇帝立即改说太医,在苍郁听来,掩饰得不要太明显。
汤圆能对孩子有什么不好?隔着人的肚皮呢!难不成他也开始信一些无妄之言,觉得汤圆会克到孩子么?
要不然就是担心汤圆会令左蘼摔倒,伤到孩子。汤圆向来很乖的,才不会这样胡闹。
汤圆虽说只是只狮子犬,可苍郁养了许久,早当成孩子一样了;她一直以为姬杼也是这样想,因为姬杼对汤圆的疼爱并不比她少,然而似乎并不是。
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开始防着汤圆了。这种话他原本可以直接对她说,若她知道有身子的女人不能靠近汤圆,一定不会带汤圆过来;可他偏偏只嘱咐左蘼。
这种话有什么不能对她说的?有什么需要防着她吗?
如今不仅她尴尬,汤圆一定也会知道自己被嫌弃了。虽说汤圆是只小犬,但它聪明乖巧,除了不会说话,和人又有什么分别?
换做任何别的人这样对待汤圆,苍郁都能谅解;唯有姬杼这样做,苍郁不能原谅。
是他说服她将汤圆抱回来的,也是他时不时同她争抢汤圆、生怕汤圆偏爱了她,仍然是他介意她教训做了坏事的汤圆,认为要对它温和些。他一直以来作出那样喜爱汤圆的样子,原来都是假的。
作为皇帝,他迟早会有孩子,只是早晚的问题;汤圆则是一直都会在的。若是担心汤圆会害了孩子,当初又何必抱回来?
对他来说,汤圆只是条狮子犬罢了。
苍郁心里堵得慌。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每回他在,她都会兴高采烈地和他说汤圆的事;他看似认真的听着,其实心里一点儿也不关心吧?
抱汤圆回来,对汤圆那样宠爱,大概也都只是为了讨她喜欢。好教她以为他心里也有柔软之处,并不是那么绝情。
丝毫真心也没有,全都是谎言!
“是孤疏忽了,孤早该问一问太医,你有了身孕,是该小心些。”苍郁勉强笑道,低头无意识地揉了揉汤圆的脑袋:“本想叫汤圆陪你玩玩,看来不合适,孤先带它回去吧,下回再来陪你。”
左蘼其实很舍不得汤圆。如今为了装得像当真有了身孕,她连门也不敢出,不出门只用瞒着苍郁,出了门要瞒着的人就多了。以她能做到的伪装,应付苍郁一个已经很艰难了,再要应付别的人,她一定办不到。
她强迫自己不要恋恋不舍地看着汤圆,因为要有很久看不到它了;可哪里做得到?左蘼只好低下头玩指甲:“是嫔妾早该同娘娘说,这种事,谁能想得到呢?”
“是啊,谁能想得到……”苍郁强撑笑颜应和着,敛衽起身:“孤走了,不必送。”
左蘼怕极了露馅,和苍郁多呆一刻,被发现的可能就更高一分。苍郁这么快就主动说离开,她心里又是舍不得,又是松了一口气,一时间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好一声不吭地目送苍郁离开。
苍郁往长乐宫去得不多,经过这件事,就愈加少了。一则是不愿意叫人注意到左蘼有孕的事,怕有人起了歪心思要害她;一则是为了被姬杼嫌弃的汤圆。
偶尔左蘼白日里有些精神,苍郁便陪她坐着;人说一孕傻三年,初初有孕在身的左蘼便应验了这个说法,她时常忘了前面说着什么,或者记错了发生过的事。
但大多数时候,左蘼都不太说话,发呆或者自顾自地拿本书看。尽管左蘼没有明说,但苍郁还是明显感觉到了她的疏离——怀了孕的左蘼,似乎对她有戒心了。
这是一桩令苍郁十分难受的事。从她入宫到现在,左蘼是唯一的朋友,苍郁原认为以两人的性子,这辈子都会是好友;现在左蘼却和她生分了。
若是以后抱走了左蘼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左蘼会恨她吗?可若不这样做,又怎能叫那个孩子名正言顺地成为太子呢?
苍郁不敢多想。
此前她一直只想要一个孩子,并没有想到孩子会牵涉到这么多复杂的事,带来这么大的变故。
改变的一切都淤在她的心里,无处排解。
苍郁渐渐地不再去长乐宫,但也渐渐地鲜见笑容了。
姬杼不知她心底想的那许多事,只见到她越来越闷闷不乐,却从不肯说为什么不开心。唯一令他松一口气的便是苍郁不再喜欢往长乐宫跑,左蘼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若是她们两个一直要好下去,左蘼迟早会演砸她该扮演的角色。
但他如今也无暇注意那些了——他总是忙着,很晚才来,或者不来,甚至没有注意到苍郁有意不叫他接触到汤圆,只是偶尔心血来潮时会问一句“汤圆去哪里顽了”,苍郁若说被宫人带出去玩了,他也不再会说要和苍郁一同陪它玩。
而这一切,都被苍郁算作了他对汤圆虚情假意的证据。
还犹豫什么呢?杀了他吧!每一个姬杼躺在身边的寂夜里,苍郁心里都会这样叫嚣着。
还不是时候。阿蘼这一胎不稳,得要她安安全全地把孩子生下来,若是现在就杀了他,阿蘼的孩子却没了,可就得不偿失了。等等吧,等更好的时机。
苍郁在心中一分为二,自问自答着。
当风愈加凛冽,再好的天气也化不开空气里的寒意时,又是一年冬了。
苍郁起得早,带着妃嫔们祭祀过后,便坐在温暖的宣华殿里想这一天该干什么。这是她每天的烦恼之一。以前大仇未报,便是什么也不做,光想着如何算计他们也能过一整日;如今没了别的念想,每日里为苍森祷祝一番,逗逗汤圆,偶尔给左蘼做些好吃的,大半时间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心不宁,书是看不下去的。
香识看出她的无聊来,同何恢合计,叫太常寺太乐令编排些新的歌舞戏曲给她解闷。这个起了一些作用,苍郁不再长时间闷坐着,有了别的消遣。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别离,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寻一伙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会唱一会。”
苍郁在宫里没有别的朋友,左蘼不能出来,便只有香识何恢或者别的什么宫人陪她看。太常寺编排的剧目并不都是欢喜的,也有许多生死别离,世事沧桑;苍郁经历了两世,对其中多数都不屑一顾,唯有这一曲听了数遍。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有时候她会觉得此时此刻的安定兴许只是午后一个长长的梦,又或者前生才是一个梦,从梦里醒来,阿爹阿娘还在,依旧要为生计奔波。
正听着,身旁突然坐了人。一直都只有她一个人听,苍郁便看了一眼,却是久未在白日里见过的姬杼。
那首曲子刚刚唱完,他也听到了。
以姬杼的喜好,这样的词曲是不堪入耳的,可他面色如常,连皱眉也没有。
按说看见皇帝进来,所有人都该先跪迎才是,不知为何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苍郁向后看了看,没见着赵常侍,心里才了然,他必然是去同众人打招呼了,叫众人不必停下。
苍郁收回神,继续看向戏台。
她怀里抱着小巧的手炉,手是温热的;姬杼却是才从外面进来,手凉凉的。他坏心眼地将手心覆在她手背上,突来的冰凉令苍郁打了个激灵。她怒瞪了他一眼,他却笑得得意。
戏听完了,众伶人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赵常侍也遣走了宫人,好教他们私底下说说话。
“朕这月下旬将要离京南巡,阿郁想不想去?”他眼里有着卖弄的得意,仿佛正在呈献私藏已久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