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旬休之日,难得姬杼抽出空来,说要带苍郁出宫去,给她补生辰。衣裳首饰一早就准备好送过来了,花样与颜色都很素净。
苍郁望着那淡素的颜色,微微怔了怔。
“虽说娘娘穿着也好看,可是也太素了,陛下是怕娘娘打扮得太美,迷住旁人了吧?”香识一边给苍郁梳着发髻,一边打趣她。
“贫嘴。”苍郁看着镜中的自己,对香识说道:“发髻简单些就好,这样高的髻,与陛下送来的衣裳首饰不搭。”
“哦。”香识不情不愿地拆掉才编了一半的髻,重新梳理起来,抱怨道:“宫外时兴的打扮也很光鲜呀,娘娘就这样出去,叫陛下在外面看花了眼带不回来了可怎么办?”
“带不回来就扔在外边,孤有汤圆和饺子作陪就够了。”苍郁满不在乎地回应她。
香识哭笑不得:“哎,娘娘,说您什么好?您好歹也上上心呀,汤圆和饺子虽好,可总归是人比较暖心呀。”
“香识,孤才要教教你呢,陛下虽是个暖呼呼的大活人,一点都没有汤圆和饺子贴心。孤只要喊一嗓子,多远汤圆都会跑回来;饺子聒噪些,可也能陪孤解解闷。倒是陛下,有空了才想得起孤来,孤的生辰都过去这么久了才起来要补,还不如攒一攒等明年呢。”苍郁笑嘻嘻地说道,眼角余光滑过镜子边缘的半道身影。
“原来你们主仆两个暗地里都是这样排揎朕。”两人身侧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朕还以为自己在阿郁心里就算不是最重要,也该在汤圆前面,哪知竟比那只破鸟还不如。朕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香识吓了一跳,手中金梳落在地上。她立即回身福下去,声音微带颤抖:“奴婢恭祝陛下圣安。”
苍郁弯腰拾起金梳,并没有起身行礼,而是对着镜子自行梳起了长发:“陛下又吓唬她,香识胆子小得很,又要逮着臣妾念叨好几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了。”
“你这宫人有意思,无论吓几回都这样。”姬杼忍不住笑,他缓步走过来,扶着苍郁肩膀,鼻子凑近她颈间:“阿郁今日好香,换了新香?”
他已换好了出宫穿的衣衫,也是素净之色。
香识魂才回过来,见状立即低下头,默默地退出门外,放下了帘子。
“漪澜殿苍美人感恩臣妾替她主持公道,送了新的香露来,说是珍品,市面上拿着银子也买不到。”苍郁把玩着发丝,眼波流转:“陛下喜欢吗?”
“阿郁是想叫朕今日出不了这道门么?”他的唇瓣离她这样近,说话时似是无意、却十分暧昧地触碰到她脸颊。
“呸!”苍郁笑着推开他:“大清早呢,若叫那些言官知道,又该上折子骂你昏君了。”
“若这等闺房之乐也属昏庸,那朕便做个昏君。”他倒坦然。
“臣妾才不管你昏君不昏君,去那边坐着,别干扰臣妾,不知又要耽搁多久呢。”苍郁不客气地挥手一指墙角:“难能出宫一趟,早去晚回才好。”
姬杼委屈得很:“说几句话,耽搁不了多久。”他并没有真去角落里坐着,而是搬了凳子坐在苍郁身边:“阿郁怎地眉也没画,朕为你画眉罢。”说着他从桌上钿盒里捻起螺子,认真地冲着苍郁比划起来。
苍郁提防地看着他,往后躲了躲:“陛下今日是当真不想出宫了罢?”
“阿郁怎地这般小看人。”姬杼被她贬低,很是不服:“别人求着朕为她画眉,朕都懒得动手,朕这样好心帮你画,你倒嫌弃。”
“哦?”苍郁挑眉:“那个她是谁?”
“偏不告诉你。”姬杼得瑟地卖关子:“让不让朕给你画眉?”
苍郁想了想:“让你画,你就说?”
“你这小心眼总该藏一藏罢,别人都怕朕知道,偏你怕朕不知道。”姬杼拿她无奈。
“臣妾哪里小心眼?臣妾还想着法子劝陛下雨露均沾呢。”苍郁不服。
“那你倒是寻个绝世美人来劝朕试试,别老念叨左美人。”姬杼揭她的底。
“美得你,我偏不。”苍郁扭过脸去。
“啧,还说朕耽搁你,数数你耽搁了多久。”姬杼笑道,捏住她的下巴,令她面向自己。
蘸过水的螺子落在她眉上,带着微微的凉意,苍郁发梳了一半,也就只好乖乖地坐着。
“求朕为她画眉的是阿芸。阿芸只看着像大姑娘,心性一直是没长大的孩子,看多了闺房画眉的话本,总是叫朕为她画眉。朕那时整日忙着,从来也没应许过她。”姬杼凝神描画着眉形,话音淡淡。“后来也曾后悔,若那时应许了,她便少一桩憾事了。”
他极少在她面前提起别的女人,尤其是苍芸。
对于早逝的先皇后,宫中仍然流传着她的霸道,在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提及里,却从未有过不好的字眼。
苍郁不信大夫人能养出多好的闺女,可苍森说她为了姬杼不惜反抗父亲,甚至因此而死,又令苍郁觉得她可怜可叹。
苍郁之所以被送进宫,便是因着与苍芸面容相似,起初连音容笑貌都不得不模仿她,还被姬杼说过“不伦不类”。她突生好奇之心,问他:“陛下看着臣妾时,会想到她吗?”
她不过随口一问,姬杼却想偏了,含笑望着她:“阿郁吃醋了?”
苍郁这才觉得自己问得实在唐突,不过话都已经说出来了,也无法收回,于是略过:“陛下且说会不会?”
“不会。”姬杼斩钉截铁地说:“若阿郁也似朕这般了解阿芸,便知在朕眼中,阿郁与阿芸一点也不相似。”
“那大夫人的心思岂不是白费了?”苍郁惊讶道,继而黯然:“臣妾与阿娘,也白白受了那些难。”
实在是可笑,在姬杼的眼里她和苍芸一点儿也不像,她入宫的因由原来是个十足的笑话,而她和阿娘为着这个笑话生死相隔。
“对朕而言,苍崔氏至少做了一件好事——她教朕遇见了你。”他凝视着苍郁,指间的螺子也顿住。“若朕早些遇见你,免去你与你母亲受的苦难,朕与你的相遇就没有遗憾了。可惜时间不能倒回,这一生不能重走,永远也没有机会挽回遗憾。阿郁一定恨过朕吧?若不是朕,你们母女也不会阴阳相隔。”
苍郁怔怔地望着他,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阖上眸子,意欲阻住不受控制的泪——怪得很,她明明不想哭,眼泪却阻止不住。
她侧过脸,不愿意叫他看到。
“陛下说得没错,臣妾确实恨过。”她喃喃地说:“臣妾自幼失怙,阿娘体弱多病,想尽了法子将臣妾拉扯大。臣妾曾想若是嫁人,夫婿一定要肯赡养阿娘,若是没人肯,臣妾孤身一世也情愿。可是没想到……”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姬杼并没有想惹她哭,手里还捏着螺子,又想将她拥在怀里,又想替她拭去眼泪,可他并没有三头六臂,一时颇有些手忙脚乱。
苍郁比他快,她自己擦掉了泪,嗔怪道:“陛下说替臣妾画眉,却惹臣妾哭作什么?”
“以后定不再叫阿郁哭了。”她一哭,他就乱了。方才只需放下螺子,手就够用了,偏他乱得全然想不到。
突来的忧伤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从踏上马车那一刻起,帝后开始纠结另一个问题。
“陛下从未为人画过眉?”苍郁一脸不信的表情:“生疏得这样娴熟,比臣妾自己画还顺手,你猜臣妾信不信?”
骗鬼呢?
“朕当真从没画过,大约只是朕绘画技巧太娴熟。说起来朕的仕女图可谓一绝,连名画师也甘拜下风,何时得空,朕为阿郁画一幅?”姬杼一边辩解,一边自吹自擂。
“呵呵,臣妾那么好骗?”苍郁只是不信。
“朕几时骗过你?”姬杼头大如斗。
……
蹲在前头驾车的叶卿看了看元乐,这厮面无表情地不知道从哪抠出两团棉花,正往耳朵里塞。
“正精彩呐。”叶卿说话不出声,口型捏得很夸张。
“无聊。”元乐白他一眼:“太有损陛下在我心里的形象了。”
“你猜陛下今天会不会去太白居啊,听说新请了外地的名厨。”叶卿这厮,总是三句不离吃,像是饿死鬼投胎。
“要不咱把马车停在太白居门口?”元乐一听吃的也来劲了。
当然他们只是随口说说,不敢来真的。马车停在了姬杼说的地方,叶卿一看就纳闷了,那是一片清冷的坟地,多数是简陋的土堆和廉价的陶砖碑,有些仅种了棵树,使得当中那个立着石碑砌了砖的坟墓相当惹眼。
姬杼先跳下了马车,转身扶着苍郁下来。苍郁一路未曾留意窗外,此时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不禁讶异。
“这里是……”她愣愣地望着那个砖坟,石碑仿佛刚立不久,上面刻着两行字,一头一尾归为一行,字字清晰。
故先考苍公明望老大人之墓。
故先妣卢母阿七老孺人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