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对自己的孩子,真的能这么狠心吗?”元千月低着头,声若悲泣。
“凶手不是苍氏,所以朕才没有追究。”姬杼解释道,展臂将她揽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朕允诺,一定会找到真正的凶手,为爱妃和那个孩子报仇。”
元千月蓦然睁大了双眼。他说什么?凶手不是苍氏?她一把将他推开,两行泪滚落下来,嗓子已嘶哑:“不是苍氏还能是谁?已死的那群奴才吗?陛下相信他们没人命令敢擅自做主吗?陛下怎会相信这种谎言?放眼朝廷,除了苍氏,还有谁有胆量公然违抗祖宗规矩!”
她眼中有着一种名为失望的情绪,因她面对他时,从来都是善解人意温柔可人的模样,此刻姬杼忽然有些不忍。
“不是苍氏,朕确信。”姬杼定定地望着她:“不仅爱妃,朕也同样悲痛。别人也许不理解,爱妃应当知晓,朕不能因悲痛就武断了事。”
她应该知晓?是的,她知道,所以才会这么爱他,因为他无论遇到什么也不会失去冷静和理智,因为他永远将情与爱放在天下之后。
可她多希望他能有一刻,放弃他的冷静和理智!元千月痴痴地凝视他片刻,看不到任何冲动的可能,终于死心。她垂下眸子,取出帕子拭去泪珠:“陛下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陛下说会为嫔妾找到凶手,也一定会实现。嫔妾先时糊涂了,说了些糊涂话,至今才醒悟过来,盼陛下勿怪。只是陛下难道从未想过,即便不是苍氏做的,如今可是重伤苍氏的最好时机。”
皇帝是天之子,苍氏敢暗害皇嗣,便是逆天而行,便是不能根除苍氏,也能叫他们一族元气大伤。
“朕不瞒你,朕确实想过。”姬杼苦笑道:“可那个可怜的孩子未能降临人世已是不幸,朕若还利用他栽赃陷害,让他再背负这样不光彩的事,朕于心不忍。朕不能为他做什么,至少让他清清白白地离去。”
“陛下……”元千月仰起脸,泪水不受控制地又落了下来:“是嫔妾浅薄了。陛下的心意,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定会知道。”
她主动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柔声道:“陛下心里一定比嫔妾更痛苦,嫔妾不该责怪陛下,陛下也不要怪嫔妾,好么……”
“朕怎么会舍得怪你?”姬杼回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并没有发现,依偎在他怀里的人目光变得异样。
长信宫的宫人年纪几乎都比较小,但苍郁挑的俱是看起来谨小慎微的人,因此长信宫并没有变得很热闹。这些宫人还不太能适应伺候皇后娘娘的生活——他们中的许多人连普通外命妇都未必见过,更不要说皇宫的女主人。
苍郁也不太适应。满屋子都是陌生的脸,除了分得清男人和女人,她也无法从别的角度辨识这十几二十个宫人了。
所以这种时候,若是姬杼肯晚几天再叫她侍寝就太好不过了。
可姬杼有一种总能巧妙地和她作对的天赋,天生善于敏锐捕捉她的不幸,着实令人垂泪。
“香识,”她吩咐立于左手边的宫女:“去将孤白日里炸好的梅花片取来。”
“是。”宫女应完声,支支吾吾地纠正她:“奴婢不是香识,奴婢是花枝……”说完逃也似的快步走了出去。
“噗……”某人极没形象地喷茶了。
“咳咳咳……”喷完又被呛到,苍郁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咳嗽,直到他瞪着自己才对另一个宫女下了命令:“碧桃,还不快取帕子来?”
“是……可是奴婢是葭月……”宫女小声唯唯诺诺地说,也逃了。
某人清了清嗓子,毫不客气地刻薄起她来:“从朕踏进宫门到现在,皇后唤了十位宫人,无一位说对了名号,真叫人大开眼界。”
“他们长得太相似了,分不清有什么好奇怪的?”苍郁反驳道,脸上可疑地泛红了。
“是么?”姬杼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尾音。
哦,来道雷劈死这个无聊的皇帝吧。
若是意念能杀人,此时苍郁身边这个叫做姬杼的男人早已被鞭尸得他亲娘也认不出来。
长信宫全部宫人惶惶不安的站成一溜,低着头不敢看上座的皇帝和皇后。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皇后娘娘沉重的脸色令他们都以为自己做错了事要倒霉了。
赵常侍从没做过这么荒唐的事,神色略有勉强。从容淡定如他脸色都挂不住了,苍郁见之,不由得感到深深的同胞之情。
他们是犯了同样错误的同胞——上辈子一定是造孽太多才会遇到姬杼这种人。
沉默长得苍郁觉得自己快要变成陀螺再也坐不住,姬杼终于肯终结它了。他凑在她耳边说:“香识是个圆脸,花枝是个尖脸;碧桃眼睛很大,葭月眼睛很小。皇后怎么把她们看成同一个人的?朕感到十分好奇。”
苍郁一直保持着微笑,到这个时候,终于连唇角都开始颤抖了。不止是唇角,她觉得她的每一寸面皮、面皮下的每一块肉都在叫嚣“笑僵了求哭”!
为什么能有人这么闲,只因她一句为了面子而随意胡扯的借口,活生生将长信宫所有宫人都召集起来,好教他观摩一下是个什么相似之法?
“这两个寺人一个像会走路的包子,一个简直就是筷子,皇后也能认错?”
给她一根刑棍吧!她一定不打死他!
幸好他只在自己耳边小声地说,他要是敢大声说出来,明天全天下都将悲痛地听闻皇帝陛下血溅长信宫的消息。
“臣妾不善识人面!这样说陛下满意了吗?”相较于他的笑容和煦,苍郁面无表情,咬牙切齿。
他要不是皇帝,一定长不了这么大!
要不是自己和苍氏有仇,一定支持苍氏夺了他的皇位!
姬杼大约是笑够了,终于肯放过她可怜的自尊和莫名其妙的宫人,对赵常侍说道:“叫他们都退下吧。”
宫人们见并未罚自己,千恩万谢后鱼贯逃窜而出。
“皇后陪朕出去走走吧。”待长信宫宫人都散尽了,姬杼起身说道。
“陛下刚刚这样毫不留情面地嘲笑了臣妾一通,以为臣妾还能心情愉悦地陪陛下去游玩吗?陛下自己去吧,臣妾不去!”苍郁扭过脸去赌气道,坐住了不肯动。“臣妾天生便不善识人面,陛下以为臣妾想么?”
姬杼奇道:“怎地朕没觉得皇后识不出朕来?”
苍郁觑了他一眼:“识得陛下无需会认人脸,看衣着即可。”她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毒死自己的人?烧成灰也一定能扒拉出来好吗!
姬杼又意味深长地摸了摸下巴,他在召集宫人之前就这样看着她,现在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直令苍郁头皮发麻。
“朕错了,朕不该像方才那般嘲笑皇后的痛处,虽然朕的本意并不是嘲笑皇后。如此,皇后肯陪朕去走走吗?”姬杼痛快地向她道歉。
这次不用她发火,他居然也肯道歉?月亮打东边出来了?
苍郁眨了眨眼睛,盯着他看了片刻,质疑道:“陛下今日与往常不太一样,深夜邀臣妾游花园,不是想趁月黑风高处置了臣妾吧?”
昨日他才去过长秋宫,她不信元千月没怂恿他什么,否则不是白白浪费了那么一盘棋?
姬杼脸色顿时黑了:“朕要处置皇后用得着那么偷偷摸摸的?随便数几条皇后的过失都够了!”
唔,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法辩驳。
京城的冬天其实不太适宜夜行。夜里比白日冷得多,风也大,即使披了斗篷戴了风帽,也还是抵不住刺骨的寒意。
她和姬杼两人沿着太液池慢慢走着,是当真陪着他走,因为他从进了清漪园就没说过一句话。赵常侍在他们前面打着灯,照亮前方的路。
按理帝后出行阵仗应当更庞大些,辇车华盖随行宫女寺人数十人少不了,姬杼说随便走走不愿太声张,便只带了赵常侍进园子里来。
水边行走较寻常地方更冷,出来时低估了这冷意,也未带着手炉,苍郁不禁打了个喷嚏。夜里寂静,这声响便格外清晰,引得前面那人停下了步子,回过头来。
苍郁捂着嘴的双手还没放下来,尴尬地继续捂着,小声道:“水边好冷。”
姬杼解下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上:“冷了便说,冻坏了身子自己吃苦头。”
身上蓦然一暖,苍郁就这样捂着半张脸,愣愣地看着他。宫灯的微光不足以令她看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未参杂任何情绪,这样的姬杼她两世来第一次见到。
赵常侍回过头来,见皇帝仅身着裘衣大衫,忧心道:“前面是邀月阁,陛下与娘娘不若前去歇歇,小的去取些衣物来。”
“也好。”姬杼颔首道,举步向前走去。
既然冷,为何不回宫去呢?苍郁心里暗暗说道。方才的姬杼惊到她了,令得她无法像平时一样,将这句话脱口而出,而是默默地跟在姬杼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