腔调古怪的男子像堵墙一样拦在阿依面前,阿依想跑也跑不了,只得硬着头皮问:
“这位大哥,你家主子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我家主子是谁姑娘上车后就知道了,我家主子只是想请姑娘去看病,姑娘不必担心。”青年的语气还算温和,面无表情地解释完,打了个手势。
他的一举一动带着高高在上的感觉,完全不给人拒绝的余地,阿依从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感觉自己再不听话他一定会把她强行扛上车,无奈,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他来到马车前,爬上去,钻进车厢,才抬起头,一张俊秀的脸映入眼帘,让她大吃一惊,惊声高呼:
“三皇子?!”
身披佛头青素面杭绸鹤氅的景澄将修长的手指竖立在嘴唇上,示意她收声。
阿依微怔,连忙闭紧嘴巴。
车帘被放下来,马车立刻启动,哒哒哒地向前方驶去。
阿依不敢坐下,车厢的高度又不容她站着,只得放下药箱老老实实地跪坐在中间,愣愣地望着他,景澄失笑:
“解颐姑娘,不用拘束,坐下吧。”
阿依犹豫了下,重新站起来,拘谨地坐在他对面,闭嘴望着他,等待他说明。
“之所以在此处拦截姑娘,是因为我有个熟识的人病了,还受了严重的外伤,想请姑娘去看一下,那个人她是个女子,普通大夫并不愿意替她诊治,就算我可以命人去帮她治疗,传扬出去反而不好,我便想到了姑娘,若是姑娘去帮这个忙既不会引人注意,同是女子她也不会太排斥你。”
他的语气很温和,但他的要求显然是不容拒绝的,一席话说完。他直直地望着她,那双深黑却不失锋锐的眼眸里凝结的是象征着皇权的至高无上,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是。”阿依觉得他似乎在等她表一个态,呆了一呆。点头应了。
“那里姑娘以女装前去不太方便,稍后姑娘还要先换个装。”
“是。” 阿依老实地应了。
景澄唇角的笑意微敛,顿了一顿,忽然从手旁的紫檀木雕花小几上拿起一只棕褐色半点不起眼的瓷罐,眸光略沉:
“还有件事要姑娘帮忙,姑娘看一下这罐子里都是些什么药。”说着,将药罐递给她。
阿依接过去打开,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迎面扑来,浓郁得呛人,她皱了皱眉。定睛望去,竟是一罐子已经被煮过的药渣。她愣了愣,从里面捞出一点放在手心里捻了捻,又闻了闻,沉吟片刻。忽然吐出舌尖在上面舔了一舔,把景澄吓一跳,停了停,问:
“姑娘,这药有什么问题吗?”
阿依狐疑了半晌,慢慢地回答:
“并没什么太大的问题,这是用来治疗消渴之症的药。里面是黄芪、玄参、丹参、苍术、葛根,天花粉,大概是因为病人时常腰痛且下肢萎软无力,所以还加了桑寄生和狗脊,不过这里面怎么还加了蔗糖呢,消渴之症是不能吃糖的。就算这汤药的味道很不好也不能加糖来调味,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景澄眼眸一闪,连忙问:“如果长期饮用加了糖的汤药会怎么样?”
“消渴之症是种慢性病,需要每天服药来抑制疾病恶化,如果长期服用加了蔗糖的汤药。不仅汤药完全起不到药效,更会加重病情,甚至还会引起其他病症一同发作,若是任其发展下去不加以制止,身体自然会越来越差。消渴之症虽说不会马上有生命危险,但还是需要非常重视,必须好好注意日常饮食,半点甜食都吃不得。”
景澄的心慢慢地沉下来,陷入深思,良久,收回阿依手中的药罐,微笑道:
“原来如此,有劳姑娘了,这件事还请姑娘不要说出去。”
特地嘱咐这句话有些古怪,然阿依却什么也没问,乖乖地点点头。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消渴之症是慢性病,以这个药方来看,应该已经病至中期,需要每日服药来抑制恶化,病了那么长时间,无论是患者还是家人都不会不知道在药里加入蔗糖是很危险的,明知如此还这样做,那不就是不想让人好么……
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谋杀……
她心脏一凛,急忙制止自己再想下去,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可是三皇子……
中途在一家成衣铺停下,先前拦路的随从请阿依下车,进入店内来到里间,叫老板找出一件合适她穿的男装给她。老板围着阿依转了半天,拿出店里最小号的男装给她试了好几套,无奈她的身材太瘦小,最后只能在最小号的基础上用针线现场缝细了腰,挽起袖口和袍摆用线草草地锁上,勉勉强强算是合身。
阿依顶着大大的薄纱幂蓠重新回到马车里,景澄正靠在软枕上陷入深思,不笑的时候那张儒雅俊秀的脸庞带着很强的威压,让人胆战心惊。听见动静,他回过神,望着她衣衫不合适显得有些狼狈,笑笑:
“委屈姑娘换上男装,要去的地方姑娘家进去真的很不方便。”
阿依摇摇头表示不要紧,又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老老实实地蜷坐在角落,不多言。
马车向城西驶去,拐入一条清幽的长巷,最终停在一座挂着两盏花灯的阔院前。
此处院落灰墙高耸,隐隐能看到黑漆大门后面层楼高起,崇阁合抱,阿依正以为这是哪一家的府邸,待看清花灯上书写的三个大字“秀春楼”时,蓦地愣住了。
秀春楼,帝都最大的青楼,以奢华的装潢及无数美丽多才的妓子闻名天下,阿依已经不止一次从药房伙计和林康他们口中听说过,而秀春楼对面的德顺赌坊则是大齐国最大的赌坊,有传闻这两家的东家其实是同一人,只是这个人具体是谁却没人知道,不过能在皇城脚下开青楼赌坊,只怕不仅仅是有钱那么简单。
在车上等待片刻,秀春楼的后门蓦然洞开,景澄亦戴上幂蓠。携阿依下车去,快步走进院子。跟在后面的阿依才踏过门槛,两个彪形大汉立刻将门板合闭,把她吓了一跳。定睛望去,正前方,一个身穿七彩抹胸搭配一件桃红色蝶恋花对襟襦裙的妇人正带领两个俏丽的婢女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妇人云髻堆叠,插金戴银,丰满的红唇涂成桃瓣形,雪白的酥胸露出大半个,脸上铺着厚厚的粉,身材丰腴,大概三十来岁。
“奴婢给三公子请安。三公子万福。”
“起来吧。”景澄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焦紧,沉声问,“明玉如何了?”
“回三公子,明玉小姐身子不适。正在房里歇息,无法见客,三公子不如改日再来……”
“带路。”景澄打断她,淡声道。
只是语气清浅的两个字,燕娘却脊背一颤,咬了咬牙,恭敬地应下:
“是。还请三公子先在孔雀阁稍等,奴婢这就让人去请明玉小姐来拜见公子。”
“我不是想让她来见我,我带了大夫来为她诊治,带我去见她。”
燕娘犹豫了一下,无奈地应了句“是”,在前方侧着身子为景澄带路。
阿依跟在后面。见无人注意,抬眼悄悄地环顾这院内清雅的景致,一色的水磨群墙上竟然筒着瓦泥鳅脊,白石台矶上亦凿着各式富贵图纹,门栏窗槅尽细雕着各种新鲜花样。隐隐约约有丝竹声和喧闹声自墙那头传来,声音并不清晰,可以断定秀春楼规模不小。
这哪里像妓馆,简直比一般的高门大户还要文雅清幽。
走过一段被花木掩映的长廊,一座门前一池白莲的华丽屋舍映入眼帘,景澄才在房屋门前停下脚步,雕花门扇猛然被从里面打开,一名纤瘦细弱的白衣女子跪在门槛内,气息孱弱,略微发颤的嗓音犹如身受重伤却依旧在凄婉地歌唱的夜莺,楚楚动人地好听:
“奴婢给三公子请安,奴婢不知三公子光临,不但有失远迎,还一身病态让三公子不快,请三公子恕罪。”
这女子非常美丽,鬒黑的长发犹若泼墨,瀑布一般披散在身上,更添几分羸弱。一张白得近乎透明的瓜子脸上,两弯细长优美的黛眉,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眸,嘴唇红润小巧无需任何脂粉,明明正在病中,细嫩的肌肤苍白如纸,然那双唇却是嫣红的,红得鲜艳,红得娇美,如雪地中一朵热烈的腊梅,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想去采撷的*,这*会随着望着她的时间越久而越来越汹涌。
弱不胜衣地纤瘦,但见她身穿一件白绫五色鸳鸯戏莲抹胸,外披一件象牙色银花暗纹雪金纱对襟长衣,大概是过于匆忙,连衣带都没有系好,以至于因为她跪下去的动作不小心露出一截线条玲珑的裙腰,轻软飘逸的衣裙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被吹进室内的风轻轻拂起,恍若堕入凡尘的仙子,纯澈无垢,清雅高洁,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超凡脱俗的气质令人不自觉地心生敬意,忘却她的妓子身份。
“快起来吧,这里风凉,你身子不好,别跪着又病了。”景澄的眼里闪过一抹柔情,温和地望着她,连忙说。
明玉领命,被身旁的婢女扶着,颤巍巍地站起来,哪知她的身体过于虚弱,婢女手一滑,她一个趔趄恍若断翅的蝴蝶般迎风坠落下去,婢女想去扶已经来不及,眼看着她就要摔倒,景澄一个箭步奔上前,托住她的纤腰,望着她惨白的脸紧张地问:
“明玉,你没事吧!”
然而明玉小姐已经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