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何瑾的要求,李俊不由沉默了下来。他是名武将,情绪比较容易波动,但他同时更懂得克制。
一时间,房间不由随着他的沉默,而彻底沉默下来。
朱厚照、朱秀英还有徐光祚、常怀先、张仑,以及刘火儿、端木若愚、陈明达这些人,都目露希冀地等着李俊的回答。
唯独何瑾,倒有些好以整暇,似乎已猜到了李俊接下来要说什么:“李都督,我猜你的第一句话,应该不是什么词句,而是会先笑几声吧?”
沉默的李俊一抬头,不由疑惑问道:“为什么?”
“因为无论你想虚张声势,还是想掩饰事实。先笑上几声,总是会很有气势的。万一,能蒙住我呢?”
李俊闻言,真的就附和般笑了一声,然后摇头道:“何主事,本都督真是小瞧你了......”
“停!”可何瑾却在他长篇大论之前,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说不说吧?假如你说的话,一切都好说,假如你不说......”
“假如本都督不说呢?”李俊闻言面色不由一凝,问道。
“那我就继续想想办法......”何瑾却手一摊,很没骨气地就认了怂。
但就在李俊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又颇有兴致地凑向前,道:“不过,我猜这件事儿的真相,你恐怕也没准备一直保守下去。”
“哦?.......”李俊眉头一蹙,问道:“主事何出此言?”
“因为你派人截杀我了啊,而且当我问你的时候,你回答得很是干脆。”何瑾眼珠悠悠转了一轮,带着一丝睿智,还有几分得意:“截杀钦差大臣的罪名,可比谎报军功严重多了,可你却轻易地坦白了实情。”
“如此推论下去,谎报军功一事,你其实也会坦白的。之所以现在不说,大概你认为时机有些不对,不想坏了......嗯,怎么说呢,就是保国公嘴里所谓的‘大局’吧。”
一下子,李俊就仿佛被人洞穿了一般,真心感受到了眼前这个少年的厉害。可随后又一想,他忽然冷汗涔涔,赶紧说道:“何主事,我可还没承认谎报过军功!”
“不,你已经承认了......”何瑾却又走回椅子上,仍旧盘起了腿:“假如你们真的没谎报军功,如你这样光明磊落的人,根本不会派人半路截杀威吓我。而且,在我提问的时候,也会当即就否认掉了。”
说完这句,他就看了一眼端木若愚,道:“若愚,给李都督搬张椅子,他应该想坐下来聊......”
端木若愚当即搬了张椅子,李俊也没坚持,甚至还有些匆忙地坐了下来,神色都有些恍惚:“何主事,你今年真的才十五岁?”
这个问题,何瑾表示他不想回答。于是,他傲娇地给了李俊一个眼神儿,让他自己去体会。
可惜,李俊显然误会了何瑾的意思,怅然一笑后,道:“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宋时也有不少神童。可我李某人从来不相信那些,总觉得就算少时了了,大时也未佳。”
“毕竟有些事情和人性,总是需要经历和磨炼才能感悟和融会贯通。而事实也证明,那些小时聪慧之人,大时并未有什么成就,他们太过自恃......”
正说得尽兴,李俊忽然听到有人在打哈欠。抬头一看,何瑾一副没兴趣的模样,提醒他道:“李都督,你是位武将。”
李俊顿时有些郁闷,还有点想揍人:武将怎么了?武将就不能多一点感伤、一点忧郁和一点思考了,你这是偏见好不?
“何主事,谎报军功一事,你其实已知道结果了。”回到正题,李俊不由有些困惑:“难道非要让本都督证明,好让你毁了这宁夏一线?”
可这时候,何瑾真的已没耐心了,忍不住有些讥讽道:“听你的意思,好像宁夏一线继续让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嗯,外加你这个貌似悲天悯怀、实则腹无一策的武官折腾,就能有救一样。”
李俊闻言,刚毅的面上不由闪过一丝怒气。
可何瑾却又一摆手,道:“半年的时间,你们要能干成点事儿,早就办成了。一个个身陷局中不自知,还老摆一副拼命努力的模样,真是让人感到恶心!”
“陛下在京城宵衣旰食,耗尽京储为你们筹备军费,是让你们来驱逐鞑靼、守御边关,不是让你们来秀下限的。”
越说越恶毒,越说越讥讽。
李俊没有想到,眼前这位他刚还有了一点好印象的少年,挖苦起人来竟如此厉害。整整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带一个脏字儿,而且看样子还能不重复地继续下去。
“住口!你以为我们愿意谎报军功?要不是为了笼络军心士气,我们岂会上了那个阉人的船,导致现在骑虎难下!”
李俊猛然起身,憋不住的他犹如一头狮子,面色狰狞扭曲。
可刚咆哮完这一句,他忽然便看到何瑾嘴角似扬非扬,眼神儿里充满戏谑:“哦......原来是中官监军苗逵,率先提议的啊。”
听李俊提起这人,何瑾也一下有印象了:这个苗逵在历史上的确留下过一笔,就是曾在成化、弘治两朝,领兵出征或作为监军为国征战。
后来好像还建议过弘治皇帝,主动出兵攻打鞑靼,但遭到了刘健、刘大夏的强烈劝阻,弘治皇帝才作罢。
具体这人是位忠君爱国的太监,还是一个贪功好名的阉官,何瑾并不清楚。但他清楚的是,明朝好像有很多太监愿意干这种事儿。
事实上换成自己,何瑾也愿意干。
毕竟,出兵打赢了就是监军有功,一旦打输了,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最主要的是,自己也不用亲自上阵拼杀,何乐而不为呢?
“李都督,既然都说出苗逵了,那藏着掖着也没意义了,不如一块儿说了吧?”何瑾又挠了挠屁股,道:“虽然我已知道了结果,但过程也是必不可少的......”
这时李俊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彻底败给了何瑾,苦笑一声道:“好,既然何主事想知道,本都督倾囊相告也无妨。”
“事实上,我等大军自出征之时,中途便一直有士卒逃亡。哪怕到了固原城,兵士亦毫无战心。与鞑靼铁骑交战几番后,更是士气低落,畏敌如虎。”
说着,李俊好像就陷入了回忆,继续道:“七月那次,小王子和火筛部落劫掠已毕,按照保国公的军令,我等兵分五路,不过想着尾衔伺机追杀一番。”
“可想不到,苗逵那一路竟然走了狗屎运,真追上了火筛一支小部队。斩杀了三名火筛骑兵,缴获了牛羊数千头......”
听到这里,朱厚照不由双眼一亮,道:“这是好事儿啊!”
然而,李俊却一脸的痛苦,不堪回忆般言道:“但苗逵竟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向朝廷奏功!随后右都御史史琳不明真相,也擅作主张,上了一封请功奏报!”
这时候,朱厚照还没听懂,怔怔问道:“他们上奏章就上呗,怎么一下就成了大捷,请赏之人多达数万人?”
“因为,苗逵上奏章的时候,当然不能只给自己一人请功,自然要加几个部将。而到了史琳那里的时候,又进一分添油加醋......”
何瑾却明白李俊的意思,沉着脸解释道:“而到了这个时候,事情就不受控制了。保国公和其他勋贵武官们,要么一起谎报军功,要么就任由士气继续低落下去,乃至还有可能全军哗变。”
“所以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将错就错、隐瞒朝廷。生生将一次小小的遭遇战,夸大成了一场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