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微寒。
容景之盘腿坐在床板上,久久未能入眠。
东屋的门已经重新紧闭,钱慕锦说完那句话后,便回了东屋。她既然忽然转变了心意要一心一意留在这里,自然更加不会插手他的事。所以,她现在希望他赶快离开?
夜深人静,渐入寒冬的怀山村是一片寂静,而通往千穗县的官道上,却是一片匆忙马蹄声。
马车中,闭目养神的男人背靠着坐垫,四平八稳的马车里摆了一只小几。即便是这般急速的马车,小几上的茶杯也没有半点茶水洒出,足以见得马车的稳当与驾车人的技术高超。
“公子,前面就是千穗县了。”马车门被打开了一小片,同样是坐在马车外的一个男人低声道。
齐承嗣缓缓睁开眼,这一路疾奔而来,的确是有些疲乏。他默了默,道:“找一家客栈。”
马车外的人似乎是怔了一下:“不、不去县衙吗?”
齐承嗣没有答话,而是微微抬眼。
马车外的男人立马低下头,“属下明白。”
马车门关上,马车继续一路疾驰,进入了千穗县城。
年关将近,进入县城后,哪怕大多数的店面已经关门,依旧能感觉到大街上的年味。齐承嗣挑开车帘,钻进来的风,十分的凉。可是街道上那布置喜庆的店面,却瞧着精致而温暖。
齐承嗣点了一家客栈,驾车的两个人立即停车投宿。两人都是做事极有效率之人,很快就办好了入住手续,齐承嗣的衣着光鲜亮丽,一看便是富有人家的少爷,是以掌柜这么晚了,接待的热情依旧是十分浓重。
终于找到了房间歇息,齐承嗣垂眼,对身边的两人道:“今夜已经晚了。都歇着吧。”
“是。”两个人同时应下,离开了房间。
齐承嗣推开客栈的窗户,看着外面已经入夜的千穗县,心中忽然就生出几分畅快之感。
若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地方,甩开了几张一瞧见便会心生厌烦的脸,心情果然畅快许多。齐承嗣这样站了一会儿,外面就有掌柜的送了热水过来。
齐承嗣看着热情的掌柜,忽然心中一动,掏出一粒碎银子:“掌柜的,向你打听些事情。”
一见到银子,掌柜的自然两眼放光,当即一拍胸脯:“客官您只管问。小的在这里开了二十年的店了,千穗县的事情,小的都清楚地很!”
齐承嗣淡淡一笑:“我初来乍到,原以为小小县城并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地方,此番只是走了几条街,便觉得此县比起许多大城来亦不逊色。”
自己的家乡被游客夸赞,没有人不会感到骄傲。老板亦是如此。齐承嗣的口音便不像是本地人,听到他这么一说,老板当即道:“客官您说得不错,咱们千穗县可是江南最大的县城,县城里有不少特色的小吃,还有城外的寒禅寺和玉女湖,都是极美的地方!”
齐承嗣点点头:“地方的确是美,百姓应当也过得富足。”
无端端的从游览话题变成了百姓富足问题,店家觉得有些违和,可是做生意的不会顶撞客人,店家接连点头:“是啊,咱们县城有个好县令,大家的日子自然是过得好!”
县令。
齐承嗣勾唇一笑:“看来,这位县令的确是有作为了。”
店家点头称是。
齐承嗣瞬间成为了一个对县令十分好奇之人,继而问道:“既然有作为,不晓得是怎样有作为法?”
店家怔了怔,好像有点说不出来了。
具体哪里好,似乎不好说,但是总体感觉不错!
齐承嗣大概晓得一个平民不好对官员有什么评价,便换了一种方式来问:“不晓得千穗县进来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没有?”
这个客人的事情还真是多。店家隐隐有些不耐烦,但是看在那些银子的份上,他仔细想了一下,回答道:“这个,咱们小百姓人家,有趣的事情也就是自己家一些小乐子。不过说到县城,能成的上事情的,都是闹上了公堂被大家晓得的。”
哦?闹上公堂?齐承嗣记得自己这位好兄弟向来都只关心家国天下,只恨不能通读古今圣贤文章,成为有大智之人。却不曾想过,这位兄弟成为一个整日操心一县上下大小事宜的县令时,又是一番什么模样。
于是,更加好奇。齐承嗣接连摸出一锭银子:“我连夜赶路,已经在路上休息过,此番实在是有些无趣,不晓得能否耽误店家给我讲一讲这些事情?”
店家看到更大的一锭银子,哪里还管什么睡意,当即点头哈腰连连应下。
收了银子,店家只将自己这些日子来看的热闹都说了一遍。这样一说过来,县城里发生的几件大事,似乎全都和怀山村那个宋家有关系。
从之前的贩卖妇人一案到宋怡案再到前不久杨家的闹剧,都有宋家插足。
说到这里,店家忽然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自豪感:“这位公子还不晓得吧。咱们千穗县怀山村宋家的二公子,可是为大齐撰写过律法的人!咱们千穗县的书院山长,可是梁城来得大人物!咱们的周大人已经是个大人物了,可是在傅老先生面前,周大人都得恭恭敬敬呐!”
齐承嗣听着,唇角的笑意越是浓厚:“这么说来,这千穗县还当真是人才辈出,卧虎藏龙?”
掌柜挺胸:“那可不是!”
没过多久,掌柜的如愿拿走了那些银钱,笑眯眯的跑走了。齐承嗣随意的梳洗了一番,早早就寝。
这千穗县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自会来慢慢探究。
这个年对宋家来说,绝对是不同于以往。
不仅仅是因为家中多了两个人,更不仅仅是因为家中比从前宽裕了许多。最重要的,是宋家成功的一洗所有的阴霾。
宋励凭借齐律一事已经成为了怀山村炙手可热的好青年。而之前宋怡被退婚,一度认为这姑娘名声毁了,往后再说亲也说不了很好的的人都自打了嘴巴。宋怡不但为自己洗清了谣言,更是凭借公堂上凭借一本账簿令杨家的案中案浮出水面声名大噪。
如今,当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
一时间,不少人登门求亲。而之前的段家得知宋怡不仅赚了四十两银子,更是有了一个精明聪慧,持家有道的名声,早已经后悔不已!
错信刘绣娘,让他们一并被罚了银子挨了打,这样一对比,段家只将宋家嫉妒了个底朝天!
可是这些都没办法影响宋家继续过日子。
宋怡也比钱慕锦想象的要更加不一样。即便是有了这样的名声,即便是有了挣钱的本事,她也从不曾自持有了本事就有什么变化。家中该做的依旧抢着做,就说这过年的新衣裳,都快每个人做出好几件换洗的了。
钱慕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小妹是个好姑娘。
这一日闲着,宋怡又想做些小的针线活儿。
钱慕锦把她拉出了房间晒太阳:“整日呆在屋里,你不长霉吗?出来转转,现在家里没什么缺的,你就是什么都不做也没人会指责你。”
宋怡撇撇嘴,讨好着笑道:“大嫂,我哪有整日做这个。不过是因为喜欢这些,想多练练手。”
钱慕锦笑了笑:“陪我走走吧。”
宋怡爽快的点点头,姑嫂二人便这样在这个暖洋洋的日子散起步来。
杨家的事情似乎还没有解决,杨保虽然在家里,但是杨天勤和杨寿都不在这里了。溜了一圈儿,宋怡忍不住道:“看来杨公子家中的事情是有些麻烦了,这么久了也没有瞧见有什么音信。”
钱慕锦只觉得这乡间的太阳就是比临城的太阳舒服许多,闻言笑了笑:“你想他想的紧?”
宋怡不再是从前那个三两句脸红的小姑娘,听到钱慕锦打趣,只是笑了笑:“大嫂这种话跟我说说打趣几番就好了,莫让杨公子听了去,生出些误会就不好了!”
钱慕锦笑出声来:“都懂得避嫌了?不错不错。”
姑嫂二人出奇的和谐,一路走来遇到不少村民,相互打了招呼,错过之后甚至能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无非是对宋家的议论。
不得不说,宋家似乎从有了这个媳妇之后,就大不一样了!
宋怡自然听到了,钱慕锦打趣她,她也打趣钱慕锦:“大嫂听见没,方才那两个嫂子可是在说你呢!”
钱慕锦目不斜视的悠闲散步,话题直接跳过了宋怡的这番话,道:“过了年之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宋怡没料到钱慕锦的话题跳得这么快,想了想,道:“打算……什么叫打算?”
钱慕锦淡淡道:“成亲,生子,相夫教子。”
这些都是与宋怡所谓的“愿做一个有出息的人”背道而驰的,钱慕锦这样问,不晓得是有心还是无意。
宋怡觉得钱慕锦意有所指,“大嫂,你想说啥啊?”
钱慕锦也不和她绕弯子:“说什么?你虽然没了段家的婚事,可你未必就不成亲了吗?如今徐进的事情已经半点都影响不到你,你迟早还是要说亲的,心里没有一点点的打算?”
都说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就算宋怡对段非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从前谈到女儿家的婚事,也是娇羞不已。
然而此刻只有两人在,宋怡显得淡然许多,她看着钱慕锦似乎是有话要说,可是又想到什么,样子有些欲言又止。
钱慕锦看了她一眼:“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别吞吞吐吐的。”
宋怡沉默一会儿,当真坦然起来:“大嫂,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问你,只是怕问了你,咱们两个会生出些芥蒂。”
钱慕锦的步子顿了顿:“你问。”
宋怡的手在衣角处搅了搅,终于像是想明白了一般,抬眼看她:“大嫂,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是你计划好的吧?”
钱慕锦一怔,很快又恢复。
宋怡垂下头,继续说:“我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但是从大哥救下杨公子,到你主动让我给杨村长家送刺绣,再到和段家闹上公堂的事情……”宋怡转过头看钱慕锦,“大嫂,这些……都是你计划好的吗?”
宋光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再说了,他整日忙着盖房子,怎么会刚好那么巧就帮杨公子解围了?大嫂来到怀山村,从未见过她主动跟哪一家走过亲戚,怎么忽然就要给村长送刺绣?还有不久前在西屋,钱慕锦曾莫名其妙的对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种种情况加在一起,宋怡不得不得出一个自己猜想的结论。
钱慕锦帮她在杨天勤面前献艺,自然就抢了刘绣娘的利润,刘绣娘要报复,最好的方法就是从她的婚事,名誉上下手,一旦把她的名声搞臭了,杨家也不会要这样的人绣出来的东西……
钱慕锦看了宋怡一眼,忽然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宋怡抿了抿唇:“如果是……那大嫂你就是有意为宋家铺路,有意为二哥铺路,甚至……”她顿了一顿,继而鼓起勇气,“甚至有意试探我!”
钱慕锦眼中有讶色闪过,宋怡敏感的捕捉到,心中更加坚定。
宋怡:“大嫂,当初我绣百子千孙图,你说真的能绣好才好。我当时不懂,只以为那是你的鼓励。可是后面发生这么多事,我忽然觉得好像不是那样……”
钱慕锦笑了一下,淡淡道:“那是哪样?”
宋怡道:“你记得我说过的话,你一直都是放在心上的……”
她记得她说过,要做一个有出息的女子。可是有出息的女子并不是放一放豪言壮志就能做成的。在这个世道,女子最重要的是什么?无非是声誉是清白。所以那些纷争中,宋怡险些没了清白,没了声誉。
倘若她当真因为这些事情一蹶不振,从此甘愿嫁给那些老丑男人默默无闻的过一辈子,躲着那些流言蜚语不敢出门,不敢听到别人只言片语,那她就不配做有出息的女子。
正如钱慕锦在医馆骂她的那些话。
可是后来,她终于摆脱了这些,还亲自为自己挣回了清白。
如果没有她自己争气,钱慕锦也不会在后面让她出面为杨家断案。
宋怡将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最后直白道:“大嫂,你这样费尽心思的为二哥铺路,试探考验我,难道不是希望我们能帮到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