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姜和玉颜彼此对视,她们姑嫂有过商议,这件事究竟该不该告诉怀逸,当时没有结论,但此刻这光景下,七姜心里有了答案,她想说明白。
怀逸若要恨,不明白真相只会更恨,他是大孩子了,他有资格知道发生了什么。
“先把香薷饮喝了,中暑可大可小。”七姜将汤碗递给弟弟,“喝完了,嫂嫂都告诉你。”
怀逸吃力地坐起来,捧过碗一饮而尽,玉颜则起身,将下人都屏退,不远不近地坐在一侧,让七姜坐在了她方才的位置。
“怀逸,我进门没多久,张嬷嬷就时常给我讲你二哥小时候的事。母亲正式离家的那天,他还不如你现在这么大,到如今,他依旧会做恶梦,梦见自己追着轿子求母亲留下,娘这一走就是十多年。”七姜真诚地看着弟弟,说道,“可他没有恨任何人,相反,很疼爱你这个弟弟,从小到大,你该是最明白的。”
怀逸点头:“这些话,也早对嫂嫂说过,哥哥待我好,我从没在家受过委屈。”
七姜道:“那你知道,姨娘是怎么成为姨娘,怎么生下你的吗?”
怀逸尴尬地避开目光:“隐约知道些,父亲当年像是醉了酒,神志不清下才和娘生下了我。”
七姜说:“但至少,姨娘是清醒的,她若是被胁迫,喊一嗓子,外头那么多的下人,就什么事都没了。父亲不让提这件事,甚至不让查这件事,是不愿太多的闲言碎语加在你的身上,不愿成为你的负担,但这不意味着,当初什么都没发生。你大哥和二哥哥都被老太太和上官清下过药,那是沁和堂一贯的伎俩,当年也是老太太保下姨娘让她在家待产,你觉得,他们能撇清关系吗?”
怀逸僵硬地摇头:“其实不难猜,祖母那样刻薄的人,却很少刻薄我娘,她们之间一定是有什么默契的。”
玉颜道:“怀逸,难得你小小年纪,如此清醒。”
怀逸痛苦地说:“大姐,太清醒也不是什么好事,我从小就明白,爹不在乎我娘。我知道这样的念头,对不起二哥,也伤害了嫡母,可我一直都想,会不会有一天,爹开始在乎我娘,会不会有一天,我娘也能有个人疼惜她。”
七姜说:“至少过去的十三年里,母亲从未为难过你们母子,父亲如何态度,与母亲不相干,与你二哥哥也不相干。”
怀逸急切地问:“我就是明白这道理,才不敢相信,嫂嫂,今天的事到底为什么?”
七姜看了眼玉颜后,冷静地说:“你给母亲的生辰贺礼,那把团扇的扇面,姨娘在绣线下埋了诅咒的纸符。母亲不愿让姨娘的恶在心中继续生长,不想再给她机会伤害什么人,才下狠心要将她送走,也是为了我将来能好好当家,与母亲自身,倒是没什么相干。”
“诅咒?”
“怀逸,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梁嬷嬷口口声声说没有什么事,那自然是母亲的命令。在母亲眼里,即便她不在乎你,可你是个孩子,她没必要伤害你。”七姜说道,“同样的,你也不必对此有所感恩,你能不恨她将姨娘送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怪不得,她非要自己来绣……”怀逸苦笑,“她真的变了,又或是我小时候不懂事看不清,如今渐渐地能看懂人心,再看母亲的心思就不对了。二嫂嫂,我信你的话,我更相信嫡母她,不会等十三年才来对我娘下手。”
七姜稍稍松了口气,好生道:“她会被好好照顾,这一点,单是我就能向你保证,待那一边安顿好,往后你想去探望姨娘,就让你哥哥领着你去,等你长大了,你自己也能去。”
玉颜起身走来,对弟弟说:“事情早晚会传出去,学里若有人因此欺负你,千万别存在心里,回来告诉哥哥姐姐,我们替你出面。怀逸,你要明白,嫡出庶出本无贵贱,这世道,永远是邪不压正,哪怕拼得头破血流,千万不要输给旁人的恶意。”
七姜道:“这件事,父亲并不知晓,他只知道母亲要送姨娘离开,我们商量着,就不必告诉他了,自然,你若想提起来,我们也不拦着。”
怀逸摇头:“多谢嫂嫂和姐姐成全,多谢嫡母成全,她是我娘,我终究想给她留一分体面。”
七姜说:“怀逸,我说过,哥哥永远是你的哥哥,这件事他没分参与,母亲根本没与任何人商量。你若怨恨母亲,这是人之常情,我们都不会怪你,但千万别怨恨你哥哥,你们兄弟俩本是一样的,千错万错……”
怀逸已然冷静,苍白的脸渐渐恢复血色,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有了底,无从可怨,亦无从可恨。
但嫂嫂没说完的这句话,他心里也有答案,千错万错,是父亲的错,他从来就没好好处理过这复杂的关系,自然,娘亲从一开始就不正的心,这条路早晚走不下去。
玉颜劝慰弟弟:“你还是孩子,紧要的是念书长身体,将来考取功名有了自己的事业,就能为自己的事做主,姨娘也有盼头不是吗?”
她摸了摸弟弟的脑袋,说道:“你中了暑气不可大意,今日不要再念书,好生休息。再晚些,大伯父和你二哥就该回来了,他们必定也会有好些话对你说,先养一养精神。”
安顿好了怀逸,姑嫂俩退出来,过去每次来这里,离开时都会见到萧姨娘谦卑地等在门前相送,忽然缺了这么一个人,竟有些不习惯。
“可见萧姨娘在这个家,潜移默化地留下了多少痕迹。”玉颜道,“若真是一个默默无闻、老实本分的人,在或不在又有什么区别,雁珠离开后,我压根儿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可姨娘这一走,这院子仿佛都空落落了。”
七姜没听她说什么,只是浑身都疲惫,热得很不耐烦,自顾自往前走,说道:“我要回去了,难受……”
回到观澜阁,倒在炕头,七姜随手摸到一把折扇,呼呼地扇风,一阵烦躁后,长长吐了口气:“这一天天的,如今该走的都走了,往后,总能消停了吧?”
夕阳西下,日落前暑气最后的张狂,这个时辰总有人误以为太阳落山会凉爽些而出门闲逛,却不知炙烤了一整日的大地开始散热,比起毒日头下,更容易招人中暑。
上官清坐马车一路颠簸,宛若捂在上气的蒸箱里,终于马停下车,落地透一口气,她的中衣领子都湿透了。
宅门前的小厮,不认得这年轻姑娘,问道:“小姐找谁,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上官清傲然道:“我是老太太的侄孙女,你通报进去,就说清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