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多名考生,把县学外面围得是水泄不通。
沈溪个头小,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连方向都辨别不清,只能抓着沈永卓的后襟,一个劲儿地往前蹭。
还没到近前,就听到“我过啦”、“出圈喽”或“等来年……”之语云云。
在拥挤的人群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沈溪也不记得蹭了多少人的胳膊,闻了多少人的体臭,终于拽着沈永卓的衣襟,挤到了前排。
正案里外两圈人,上面的字不大,加上都是甲乙丙和壹贰叁这些字,没有考生的具体姓名,想从中寻出自己来还真有些困难。
沈永卓跟沈溪一样,到了前排之后,目光首先看的是正案上内圈那二十个人的考棚和座位号。
发案不分案首,内圈二十人有一半字是倒过来的,需要侧着头去看。
沈溪打量一番,很快在内圈正下方倒过来的字里找到了“甲字贰壹号”的字样,那是他的座位号。
沈溪没有声张,马上去帮沈永卓找。
找了半晌,终于在副案的第二张纸上,找到了沈永卓的座位号。
沈永卓从失落到稍微惊喜,情绪再次发生了变化……虽然县试第一场他没有过,但至少有招覆和再覆的机会,并非失去了录取的可能。
“七弟,找到你的名字没?我看这上面,不少甲子的,刚才未详细留意。”沈永卓找到自己的座位号,脸上终于现出笑容,他也开始关心起沈溪的情况来。
沈溪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正不知该不该打击沈永卓的时候。沈永卓道:“大哥再帮你找一遍。”
沈永卓从后面开始找,最开始他找得还很认真,但到正案时,他已经看得有些马虎了,因为沈溪的名字正好是圆圈的下面,字体是倒过来的,沈永卓或者觉得沈溪不可能一场即过,正案内圈只是扫了一遍,没仔细看。
最后沈永卓用略带遗憾的口吻道:“七弟,你年岁还小,后面总有机会。”
说完赶紧带着沈溪回家。明天将举行第二场招覆的考试,沈永卓显得有几分着急。
从县学门口拥挤的人群中出来,很多学生骂骂咧咧,说自己学问好,录取不上那是朝廷的损失,是百姓的损失。
悲喜的人都有,还有个四十多岁的老童生,终于在正案内圈找到自己名字,正跪在地上叩谢天地。
沈溪路过的时候仔细一瞧,这不正是入场时被几个衙役责难的那个刘老二?
“苍天啊,我终于有中秀才的机会了,我一辈子的辛苦……值得了。”刘老二跪在那儿高声嚎叫,就好像他已经中了秀才一样。
考上的欢天喜地,没考上的或者等来日招覆再考,或者用功读书以待来年。
有落榜的书生,身上有几个余钱的,并不急着回乡,趁着入夜前找个酒肆,买上两壶酒图个宿醉,尤其是那些过了三十岁的考生,这种落寞孤寂的心情尤为突出。
以前沈溪总觉得范进中举中所提的事太过极端,中了举就能把人逼疯有些匪夷所思。但当他真正身处这个只有科举才能改变社会地位的时代,见识到读书人一辈子辛苦只为能科场题名,那种一生为功名所累的感触很深。
“不好了,有人投河了,快去看看……”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突然间西溪河边那边热闹起来。
沈溪心想考不上童生又不是天塌了,真要这么极端不成?等沈溪和沈明钧匆忙来到河边,才知道投河的不是考生,或者说,连个男人都不是,而是个女人。
“……妻啊,你怎么这般想不开,为夫今年考不上,可以等来年啊。”
原来不是落第书生自己投河,而是他的妻子悲愤之下感到前途无望是以投河。
人已经在水里了,这书生只是在河边一个劲儿地哭诉……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妻子跳了河,连个竹竿都不找,就知道在那里絮絮叨叨,听着就让人心烦。
“快快,谁赶紧下河去捞人?这水有几人深,若是再不想办法,人就救不上来了……”
二月天,冰雪消融,水温很低,谁敢在这个时候冒着生命危险跳到河里去救人?沈溪虽然前世会游泳,但这辈子因为小时候调皮捣蛋摔死过一次,就没学游泳的机会,而且他才是个孩子,就算会游泳,下水救人也不是很明智。
好在这时候,河面上过来一条船,在渔夫的帮忙下,终于把那跳河的女人从河里捞了上来。
要说那女人也有几分姿色,只是身上的衣服极为破旧,许多地方打着花花绿绿的补丁,看上去也就二三十岁,一个挺娴静的妇人。
上了岸边,一堆人围着,却没人敢上去搭把手。
这年头男女大防,妇人的贞洁比什么都重要。街上本来没几个女人,河边看热闹的清一色都是大老爷们儿,女人躺在河边乱石嶙峋的土坡上,嘴唇惨白,整个人一动也不动。她男人是个读书人,根本不知如何施救,就在那里一个劲儿瞎嚷嚷,好像光靠说话就能把人救醒过来。
“喂,赶紧按按你婆姨的身子,看看还有气没?”有人提醒道。
那书生这才恍然,伸手探了探妇人的鼻息,哭喊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吾妻,你去之后,我与小女如何过活啊。”
沈溪心说难怪,嫁了读书人的丈夫,等于是半辈子吃苦,加之没生个儿子,将来连盼头都没有,所以才会想到轻生吧!
沈溪在旁边看了干着急,跳河的人,刚救上来没气是很正常的,肺部进了水,气管被水给堵住,能喘上气就怪了。从女子落水,到如今救上来,前后时间并不长,就算因为缺氧晕死过去,也是可以救回来的,但最重要的是时间,时间一长,晕死就变成真死了。
沈溪不管别的,直接走过去,拿起那妇人的手腕,脉搏微弱近乎于无。
那书生喝道:“你个小娃,作何?”
“起来!”
沈溪不跟这种百无一用的书生废话,要是坐视一条人命在自己面前消失,他还真有种负罪感,但以他男子的身份,给一个妇人做心口按压终究不妥。
“你!按着你妻子的心口,连续按压,快点儿!”沈溪近乎是对那读书人吼着说道。
“君子之德……”
那书生正要废话一通,沈溪怒道:“再君子,你夫人就没命了?君子之德重要,还是你妻子的命重要?”
读书人稍微一愣,便依言过来,沈溪双手压着地面,作出模样给那穷书生看。
穷书生试着按了几下,妇人口中有水流出,但因缺氧时间太长,暂时没有醒过来。
“往你夫人口中吹气!”
“你说什么?”
这次那读书人有些愤怒,想要跳起来跟沈溪拼命,但他刚才蹲在岸边喊了半晌,腿早已麻木不堪,人刚站起身子就倒了下去。
这时候正好有一个小姑娘跟着娘亲到河边来洗衣服,沈溪上去一把将小姑娘拉过来,仔细教了一番,那小姑娘把嘴凑上去,开始在女子嘴里吹气,但一个小姑娘家哪里有那力气能把气吹到妇人的肺里去?
沈溪恨不能亲自动嘴,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轻举妄动。这年头女子的贞节可比性命更重要,要他真作出什么无礼之事,别说是女子的家人了,连街坊百姓都不会饶他。
忙活了半晌,那妇人终于一声咳嗽,人活了过来,脸上多了一抹晕红。
那穷书生大喜过望,赶紧过去扶起妻子,半晌之后,夫妻二人相拥而泣,看得旁边的围观百姓直摇头叹息。
就算是沈溪想出的办法把女人救了回来,但那穷书生连声谢都没有,在他眼里,妻子能活过来应该是“上天怜见”,跟沈溪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折腾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沈永卓催着沈溪回家,沈溪回到河岸上,正巧见到一身便装的叶县令站在人群中看热闹。
沈溪和沈永卓都认得叶名溯,正要行礼,叶名溯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用多礼,冲着沈溪点了点头,直接转身往衙门方向而去。
沈溪觉得这叶名溯倒有几分亲民的意思,这样出身京城世家的官员,应该不知百姓疾苦才对,但这叶名溯从上任伊始,就跟城里士绅、商贾和百姓相处融洽,不得不说是一个异数。
“知县老爷认得我们?”
沈永卓刚才见到叶名溯对他笑着点头,脸上带着几分惊喜。
“之前我们参加考试,他可是主考官,或许有一面之缘吧。”
沈溪不知该怎么说,要说他跟这叶名溯的渊源远没有跟前任县令韩协那么多,毕竟韩协是靠着治理瘟疫有方,从宁化县调到南直隶任职。韩协一直巴结的林仲业,属于李东阳派系,如今李东阳已然入阁,韩协也等于是平步青云。
兄弟二人迟迟没有回家报消息,一家老小都在院子里焦急等候。等二人回来,一大家子围了上来,李氏和王氏的注意力都放在沈永卓身上。
“大郎,怎样?考上了没?”
沈永卓苦笑了一下:“祖母,娘,第一场我没能考上,但也没有落榜,还有第二场和第三场可以再考。”
王氏听到后虽然有些失望,但总算松了口气:“也好也好,第一场才录二十人,后面还有三十人,这第一场下来,剩下的人也就不多了,考上的机会大增。是不是,娘?”
李氏这时候也不敢打击孙子的信心,立即点头道:“大郎,你娘说的是。哪天考第二场?”
因为之前家里人都觉得沈永卓第一场肯定过,连第二场什么时候考都没留意。
“明天。”
沈永卓支吾了一声。
“那赶紧进房去作准备,趁着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用功补习一下。快。”
一家人都选择性地把沈溪给遗忘了,连个问问沈溪考没考上的人都没有。
等李氏和王氏陪着沈永卓进到正堂,沈溪叹了口气,果然是小孩子没人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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