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医生在这个晚上,对我说了一句让人万分惊诧的事情:她没有看到富江。<->co
“大家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不是很热闹吗?”我反问。虽然我不觉得阮黎医生在说谎,但是,这事情定有蹊跷。如果她真的没有看到富江,那么,之前谈笑风生的一幕,又意味着什么呢?我知道自己是精神病人,但在病态分析上,我和阮黎医生的分析有一些差异,更正是这种差异,让我不觉得自己是错的。因为,如果我错了,那么,我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就会彻底崩溃,而我自身的存在性也会被彻底否定。我的过去构成了现在的我,否定了自己的过去,就等于否定了自己。这样的结果,已经不再是“精神病态”的问题,而涉及到一个人格的诞生和死亡。可是,如果我是正确的,那么,阮黎医生无法看到富江又如何解释呢?我想,只能用“神秘”去解释了。
既然这个世界只是一种意识的体现,那么,意识态的“神秘”足以解释任何异常。可是,我也十分清楚,用不可解释的“神秘”去解释所有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其实是十分荒谬的。
我在这里停止了思考,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吟唱,我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但是,却知道这个声音的意思。如果我继续沿着这些问题思考下去,一定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先不提末日幻境会怎样,我的世界,我的认知,我的人格,我基于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才构建出来的。我对世界的观测和认知,以及在这种观测和认知中,所确认的自我的存在,都将会崩溃。
我并不是不承认真实的人,但问题在于,阮黎医生的异常所暗示的矛盾。是不是真的体现了现实呢?尤其在阮黎医生的存在形态还有待商榷的时候,她所观测到的“真实”,和我所观测到的“真实”,在有所冲突的情况下,又应该去相信哪一个?有些问题是不容置疑的,我必须相信自己的真实,如果要寻找真正的真实,那也必须相信,真正的真实必然囊括我所认知的真实。而并非仅仅是冲突和矛盾。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立足于自己的真实,去寻找更大的真实,才是正确的做法。
阮黎医生的话给我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但是,却并非是彻底颠覆性的,因为,尽管阮黎医生所看到的世界。定然和我有所不同,可是。同样没有证据证明,她所看到的才是真相,哪怕她所说的真相,可能拥有更加严密的逻辑,以及不被“神秘”干扰的确凿。
“我确信,每个人都和富江说过话。”我这么对阮黎医生说。
“好。我们看看录像。”阮黎医生说:“你也知道,我在这个房子中安装了许多摄像头,它会留下最真实的影像。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阿川。过去我一直不肯给你看太多的影像,是因为当时你还小。我认为它会给你太大的冲击,对你的治疗产生不好的影响。而且,那时你的状况,并没有严重到现在的地步——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在出现了好转迹象后,突然间,你的病情就加重了。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你消失的那一周里,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我很不安,阿川,我爱你,你是我的孩子,我会尽自己所能来拯救你,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所说的一切,你有自己的想法和认知,尝试从思维逻辑、世界观和哲学观上去证明我的不正确。但你必须知道,你所能证明的不正确,并不能证明,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她盯着我,平静的眼眸比平时还要明亮,“是的,你知道,哪怕表意识排斥,但潜意识却接受了这个结果——自己的思考结果无法完全证明阮黎医生是错的,也就是不能证伪。你知道,不能证实和不能证伪的区别。”
正如阮黎医生所说,我知道什么是“不能证伪”,尽管对一件事物来说,“不能证伪”是一个**的概念,但不能证伪的事物,就意味着,理论上是可以通过它去推测更多的答案,而这些答案也统统是不能贸然断定其就是错误的。
我将目光转向计算机屏幕,阮黎医生开始播放晚餐时的影像,这份影像无论从时间、地还是影像本身,都无法进行篡改。当然,这个“无法篡改”的前提,并不包括“神秘”在内,当这个世界被认知为由中继器构成的世界时,所有在非神秘的世界中,可以通过严密逻辑去判断的东西,都会从本质上出现可以质疑的理由。我不愿意以这种态度去质疑一切,因为,这么做,意味着我可以质疑眼前的阮黎医生,已经离开的咲夜和八景的真实性、存在性乃至于构成她们的所有那些必然存在的性质。换句话来说,当我质疑整个世界的时候,这个被质疑的世界中,又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
阮黎医生、咲夜和八景,这些和我亲近的人,我所爱上的人,和我在过去对她们的认知是有所不同的,这种不同可以用许多理由去解释,但是,一旦通过质疑整个世界去解释,那么,她们所表现出来的这些不同,就会变得让人难以接受。
我停止了思考。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思考下去,我十分清楚,当一个人时不时就想“质疑世界”时,那个人一定会变成彻彻底底的疯子。我是个精神病人,从某些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来说,我也不否认,自己是个疯子,可是,成为一个质疑世界的疯子,仍旧有些超出我的承受范围。
正是这种抗拒的心理,反倒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这种心理至少证明了,我还清楚自己到底该如何活着,自己想要成为什么人,而对自我的认知,也并没有陷入毫无边际的疯狂。
甚至。在影像开始放映的一瞬间,我想过,也许,自己不应该如此激动地,去排斥影像里所放映出来的东西,以及阮黎医生告诉我的情况。一定有某种解释,是可以完美调和当前呈现出来的矛盾的。因为,世界、宇宙和人的意识,是如此的浩渺辽阔,藏匿在黑暗中的,要比暴露在已知中的更多,没有人可以证明,自己完全正确,而也绝非完全错误。而正是这种**,让两个人之间看似有所冲突的认知拥有可以调和的可能性,去将各自的正确拼接起来,而将各自的错误筛选出去,进而获得彼此的认同。
当我想到,世界、宇宙和人类意识的博大时,我的脑海中,就不由得浮现小时候所看到的科普片中。那超出普通人思维的壮丽景象。许多问题,在科普片的解说员口中。无法给予答案,而他们的声音,所体现出来的疑惑和遐思。在那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无比广阔而黑暗的地带里,有着太多可以证明人们自己的认知不正确的“真相”。
而现在所放映的,阮黎医生试图证明我的错误的影像。不也就类似于那样的真相吗?
人们的认知,尚无法在面对自我和外物时,拼出绝对的真实,所以,无论是他人所看到的真实。还是自己所理解的真实,都是极其珍贵的,因为,这些由个体所观测到,认知到,理解到的真实,并非是用来证明对方的不正确,而是为了寻找更大更多的正确。
因为,当自己都必须承认,自己的理解和视野受到局限的时候,又如何证明自己是绝对正确的?又如何可以去证明,和自己产生矛盾的另一种视角和观,是完全错误的呢?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一度沸腾的情绪,就真正平静下来了。阮黎医生试图证明富江是不存在的,但是,这种证明的不正确性,并不需要通过质疑世界来完成。因为,就算阮黎医生是整个末日幻境中最真实的存在,也不意味着,她所看到的东西,所得出的结论,是唯一的真实,因为,阮黎医生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阮黎医生只是一个“人类的心理医生”,这就是她的极限,区区一个“人类的心理医生”,是不可能完全正确的。但是,也必须承认,她所说的,所看到的,所理解的,所试图证明的,必然反映着一定的真实性。
所以,我应该做的,不应该是抗拒她所说的话,以站在完全对立的角度,试图去推翻她的证明,而应该从她的所做所为,所思所想,以及她所呈上的证据中,去理解她,去分析她,找出她所拥有的那一部分真实。
影像仅仅播放了餐桌上的那一幕,而且,影像中,的确没有富江的存在,乃至于,连她所用的餐具都没有,她的位置空了出来。而且,虽然那个空位可以坐下一个人,但却会显得拥挤,而这种拥挤的情况,在我对晚餐的记忆中并不存在。
“事实上,如果有人坐在那个空位里,两旁的人一定会拉开一些距离。也许,在你的妄想中,左川和八景之间的空位被拉大了。”阮黎医生定格影像,用调整工具,将左川和八景的位置往左右拉开,然后,又将她们身旁的其他人的位置,也逐一修改了一下。”阮黎医生用平缓的语气说:“你看,要让那个空位满足多出来一个人,要调整的距离,只有那么一丁而已。而这个一丁的距离,是十分容易通过想象构成的。”她比划了一下,餐桌上,每个人需要调整的距离最多也不到二十厘米,甚至于,只需要调整一下椅子的角度,就足够了,而以我的方向去观测她们,除非一开始就细心观察,否则,是无法在进食活动中,感受到这种变动的。
“当然,在现实的场景,如果一个空位坐不下一个人,而必须为她腾出位置,那么,变动座位的动静会是十分大,差不多每个人都会活动一下,这就很容易观测到。”阮黎医生说:“但是,如果只是为了满足‘多一个人参与了进餐’的想法,而并非是实际腾出一个位置,那么,是更加容易实现的——对阿川你来说,这种挪位是一种证明‘那个人存在的’下意思的妄想。”
这么说着,她又再次调整影像。指出每一个人在进餐的活动中,每一个和那个空位有关联的动作:她们或者是正对那个位置夹菜,亦或者,是在对左川和八景说话。然后,影像转到我的视角位置,重新放映这些动作。
“看到了吗?你只是在她们必然朝向那个位置的时候。妄想出她们和富江的交流罢了。”阮黎医生说着,又一次调整影像角度,以影像中的她自己为中心,“从这个角度,你完全可以确认,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和那个空位有过互动。我在交谈的时候,视线必然会看向对话者,但是。从你当时的位置,去推断我的目光,有可能发生的错位。所以,阿川,你只是为了证明富江的存在,而将我的动作和神态进行妄想性的解读而已。事实上,当时没有任何人和富江进行交流。”
我没有说话,因为。阮黎医生的影像没有伪造的迹象,而她对影像的解读也具备心理学的逻辑。这份影像或许还是不能在所有可以想到的大前提下。证明阮黎医生是完全正确的。但是,让我不得不承认一:哪怕对于咲夜和八景来说,富江也的确有可能是“不存在”的。
“我和富江说过话。”我说,“如果我在对‘看不见的朋友’说话,为什么其他人没有表示疑议?”
“很简单。”阮黎医生用怜惜的目光看着我,再一次调整影像:“你只是认为自己说话了。那些对话和互动。都是在你的脑海中完成的。现实中,你什么都没有做。你的记忆很好,应该可以用咲夜和八景她们的对话时间为基准,去记录自己和富江的互动吧?那么,你可以看看。在那个时间段,你真的和富江对话了吗?”
影像给出的答案是:没有。
晚餐中有许多印象深刻的瞬间,但是,以那些瞬间为基准,在印象中记录下来的,我和富江进行交流的那段时间,放在影像里,只是我一个人好似发呆一样,就像是在思考什么而入神。
“阿川,富江是看不见的朋友。”阮黎医生在沉默了半晌后,再一次对我说到,“你对我说过,富江和左川住在一起,和房东办理过正式的续租合同。需要我去找那位房东问问吗?”
我沉默。
“还记得吗?虽然你说左川和富江很早之前就认识,但实际上,左川先来到这里,而富江在你的印象里,是之后才搬进左江的租房里。既然富江是不存在的,那么,把富江和左川扯上关系,那就必须要有一个契机。虽然是妄想出来的人际关系,但是,对你来说,这种人际关系仍旧是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合乎逻辑,而硬生生将莫名其妙出现的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扯上关系的情况,是无法在你的妄想中出现的。所以,我猜测,在你所认为存在的富江搬进左川的租房前,左川其实在和另一个人**,而且,那个人是女性,而那个女性,在你的印象中,和富江存在联系。正因为富江是不存在的人,而先前和左川**的那位女性离开了,也成为了不存在的人,两个不存在的人之间是否存在连系,是不需要证明的。所以,她们可以有关系,也可以没有关系,而为了满足富江的存在性,你会下意识认定她们有关系,进而发展到,和左江有关系。”阮黎医生顿了顿说:“我相信,可以找到左川之前的合租者。”
“是的。因为,她们是神秘组织的人,在一些行动上有合作。”我这么回答道。
而阮黎医生的反应也在预料当中,她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我。对阮黎医生来说,世界末日和神秘组织相关的种种都是不存在的,这个世界存在“科学尚无法解释的东西”,但不存在“完全无可解释的神秘”,她所身处的这个世界,也并非是区区一个中继器世界,而是她对自身存在性的认知基础,是一个不虚幻,也并非意识态的,真实的世界。而我不得不提出的“神秘”蠢动,也只能是精神病态所构建出来的异常且非正确的世界观。
在阮黎医生的眼中,我用一个“不现实的理由”去证明一个“不存在的东西”,真的是一个让人伤感的情况——只有精神病人才会这么做。她没有进一步驳斥我的荒谬,而我也知道,她为什么中止了这个话题,因为,在很多病例中,再继续对精神病人说“现实不是这样的”,然后用逻辑和证据去强调对方的“异常”和“不正确”,大多数情况下,只会让对方的病态恶化,甚至于,会导致对方精神崩溃。而我此时也已经清楚,为什么那些精神病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崩溃了,因为,他们对自我的认知,所产生的人格,是基于那些妄想就是真实的情况才成立的。一旦这个基础被瓦解,所造成的冲击会超出正常人的想象,因为,正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当构成自己的一切,都被判定为虚假的时候,自己会变得怎样。也许有过想象,尽可能去推断那种后果,从理论和精神病人的情况,去理解那种冲击,但没有切身体会过,只能通过语言来描述,而所有沉重的东西,在被语言描述之后,能够被语言所保留下来的沉重,都只剩下原有的几分之一,或者,几十分之一。
语言所呈现的一切,都会让人感到轻巧。人无法单纯依靠假设自己在那样的情况,去理解真正出于那种情况时,所要面对的一切,因为,人的认知,是有局限的。
所以,任何仅仅通过思考,而不是依靠体会,去感受“当构成自己的一切都被判定为虚假”的情况,所得到的结论,都远远无法企及真实情况。可是,谁会主动去感受“当构成自己的一切都被判定为虚假”的情况呢?甚至于,根本就不会打心底认同“构成自己的一切皆是虚假”的情况。
阮黎医生对我的看法,对涉及我的那些异常的解释,同样是站在这样的立场上。她不会去想“构成自己的一切皆是虚假”,那么,虚假的,就只有和她的认知不同的我了。
我是精神病人,所以,她才是真实的存在——这么说好似在说反话,在讽刺,但实际上,这根本不是那么轻飘飘的情况,而是我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如果,我是正确且真实的,富江也是毫无疑义的存在,那么,从各种方式证明了“我是精神病人,富江也不存在”的另一方,又是什么呢?
这个中继器世界里的一切人和事,比起其意识的存在形态,其在哲学上的存在形态,更值得让人深思。
我不会去否定阮黎医生,也不会再去寻找证据,证明阮黎医生是错误的,我接受阮黎医生对我的看法,对富江的看法,接受她用自己的视角所观测到的一切,也接受她在看着我时,那悲哀沉重的目光。因为,阮黎医生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基于她的立场和角度,去表达对我的爱而已。也许,这份爱是沉重的,而其造成的结果,是否定了我至今为止的一切。
那也没有关系,只要有爱,就没有关系。
我这么想着,对悲哀地看着我的阮黎医生说:“不要伤心,妈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一切都会有一个结束,并且,正在朝着结束进发。无论这个结束,证明了谁是错的,都无法抹杀,在这份错误中诞生的爱。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