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遇到的最糟糕的情况,总是那种针对意识、思想和思维逻辑的攻击。这种攻击大都无形无状,也难以确认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时候结束,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转折点。当自己开始恐惧,沮丧和绝望的时候,当自己的思绪开始膨胀,思维开始混乱,情绪开始起伏的时候,很难说要停止就能停止。正是因为经历过太多次,所以才更加明白,人的“里”和“外”有着复杂的系统的层次划分,而主观意识从来都不能贯彻到自我的深处。而这样的状况也从来都不是故事里所说的那样,也不是人们经常想象的那样,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或许有很多人都觉得,“将自我意识贯彻到每一个细胞”或者“主观能动地控制思想和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是一种强大的表现。然而,我却觉得,那应该是非人的表现,是区别“人”和“非人”的重要依据。“人类”是不可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意识,将自身潜意识和表层意识的分界线消除的,也无法如同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只想自己所想,只做自己所想做,完全将主观意识、潜意识和行为变成一个统一体,完全意义上做到哲学中所说的“知行合一”。
是的,人是做不到的,只有非人才能做到,当人能做到的时候,人就不再是人了。而这并非是什么概念意义上的问题,而是更加客观的构造问题。人的结构,从原子乃至于亚原子,直至量子的构造层面,以及人和宇宙的宏观协调,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社会性而言,人类的存在从基础上就不具备完全“知行合一”的条件,也并不具备完全“念头通达”的条件,自我意识和人格结构呈现出明显的分层,是由人类自身的构成因素和基础结构方式所决定的,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重要特征之一。
想要做到哲学之中,那些意识和行为上理想的完全的一体化,不改变自身基础构造和基础构成因素,是不可能做到的。而一旦改变了基础构造因素,例如,不再是碳基,变成其他什么基,亦或者是根本就无法自然生成的东西,又例如,不再是现有的骨骼、神经、内脏乃至于大脑的结构,而变成其他的结构,这种基础的构造和因素的变化,肯定会导致自我意识形态的改变。
反过来说,正因为我自身的基础构造和构成因素是这个样子,所以,我自身的自我意识活动存在一个必然的规律,一种限定的轮廓,以及某些固定的模式。我的意识性态和人格机理,都被牢牢限定在一个框架里,它可以比这个框架更小,但是,绝对不可能超过这个框架——除非,我从基础本质上,产生更加彻底的改变。
我是一个末日症候群患者,这一点如今已经不再需要狡辩,并且,无论是在病院现实还是在末日幻境中,我的身体局部和生理机能,都已经和一般人有了相当大的差别。“病毒”带来的病变,在我的认知中,是一种从极为细致的角度,从一种难以观测到的微观层面引发的变化,即便如此,当不是从量子层面亦或者亚原子层面去观测,而是从细胞基因这个层面去观测,我仍旧和正常意义上的“人类”拥有极大的相同点。
正是这些相同点,让我的自我意识和人格结构与一般人有所不同的时候,也同样具备着许多近似于人类的地方。
在我看来,割裂精神和物质,将“思想精神”和“意识形态”之类视为独立的东西去看待其变化,本就是错误的。但即便割裂地独立地去观测自我,情绪、思想、思维、人格、意识活动……这些从精神角度去观测到的东西,同样没有完全超越“人类”这个框架,反而,是大部分还在这个框架之中。
无论是在病院现实,还是在末日幻境中,都存在某种力量,在时刻侵蚀着病患者的自我,尤其在末日幻境中,这样的情况更加明显。
我的每一次思考,每一次从逻辑层面追求的自洽,每一次挣扎着试图从噩梦中醒来,每一次自我观测和自我判断,从来都不是“正确”的。毋宁说,我自身根本无法去判断,自己想到的,乃至于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情绪,这样对自我的认知,到底是不是“正确”。因为,根本就不存在一个最正确的模板可以参照。而我对自我意识的观测和调整,也从来都不是为了“正确”,而仅仅是为了“延续”而已。
一旦情绪失控,一旦思维走进死胡同,一旦意识陷入极端的疯狂和绝望之中,那就意味着自我意识在承受极大的考验。情绪的调整不是每一次都能做到的,在自己的观测中,自己的思维产生矛盾,自己的思想产生膨胀,亦或者是别的什么变化,也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而要在这不可能及时防御,也难以避免反复的侵蚀中,我所能做的,就是保持一个自洽的逻辑,去让自己接受自身在意识层面上发生的种种变化,无论那是好的,亦或者是坏的。
在我见过的那么多神秘专家中,拥有强大意志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做到知行合一的人不少,但他们都死了,都发狂了,都堕入末日真理之中。对这样的情况,不同人有不同的解释,而在我看来,这正是他们无法在限定的时间内,在已有的自我框架内,完成思想上适应和逻辑上自洽的结果。他们在自身的意识形态和思想哲学发生变化的时候,就只剩下“自我毁灭”和“接受末日真理”这两个选项了。他们那看起来仿佛堕落的立场,其实在很多时候,不过是为了生存,而选择了接受末日真理,而做出这个偏向于后者的选择,与他们的主观意识无关,无论他们主观上的意志力多么强大,对末日真理有多少抗拒,都是无用的,“人不可能将主观意识和潜意识统合起来,无法将所有的意识整合后,完全和自身行为统合起来”,这个被人自身的基础构造所决定的意识活动最基本的框架,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就如同人的神经反射一样,他们在一个极端的环境下,在那思维逻辑和思想意识正在承受的攻击中,不得不向末日真理的方向滑落。
我之所以可以坚持比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更久的原因,在我自身看来,正是因为自身在只剩下“自我毁灭”和“接受末日真理”这两个选项之前,就尝试制造出第三个选项,亦或者说,在落到“自我毁灭”的那一步前,我就已经为了不最终落到这个地步,而进行了思想意识和思维逻辑上的挣扎。
这是一件十分复杂,我自己也尚未研究清楚的状况。我只是十分肯定,我对神秘的思考,对自我的观测,对思想的追求,和对哲学的追寻,无论在他人的眼中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亦或者,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这个行为本身并不是追求“正确性”,而仅仅是为了从意识形态上保护自己罢了。
我的思考不断在膨胀,哪怕是在战斗的时候,不可否认,这必然会影响到行为——比正常情况下更加迟钝,反应不够及时,乃至于思维杂乱,矛盾重重,产生怪诞的举止,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也都是绝对会出现的情况。严格一点来说,甚至会危及自身的生命。在许多人的眼中,这绝对是一种桎梏,是不好的表现,没有任何益处。
我起初也这么认为,但是,当我必须思考,本能地思考,不断地思考“自己此时此刻的思考行为本身的意义”之类的问题时,我最终得出的结论是:那些思考结果或许可笑,或许荒谬,或许没有意义,但是,“思考”这个行为本身,是有重要意义的,甚至可以说,“无法遏制的思维膨胀”这种现象,也并不完全是坏的意义,同样对自我存在和认知的维持,拥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正是通过这些无法自主的弊端重重的思维活动,我在感受到自身的“恶化”时,也同样能够维持在一个“自己仍旧是高川,没有变成其他的什么东西”的自我认知状态。
更简单的说法:我作为高川,无论是物质形态化作LCL,还是精神意识层面的恶化,都是极为糟糕的,但是,肯定还有更糟糕的情况,然而,我最终只是在“糟糕”和“最糟糕”的边缘徘徊,没有堕入那“最糟糕”的情况,完全是托了那看似病态的思考的福。
相比那隐约可以揣测到的“更糟糕”和“最糟糕”的情况,我如今的恶性反应,反而是相对好的情况。
我能够在思考中,维持目前的自我,让自己不至于陷入更糟糕的情况,这就是那些看似自欺欺人,故作玄虚的思考活动本身所达成的最有意义的结果。反过来说,如果自己停止思考,停止逻辑上的自洽,停止从那一无所知的挣扎中,既拼命的又可笑的去挖掘意义,那么,我大概早就崩溃了,早就放弃希望了,早就陷入那极端的疯狂和恐惧中,失去理智了,亦或者,不再是“高川”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了吧。
如上所述的所有想法,也全都是在战斗的过程中进行的,而这样的思考本身,就是我对自我的观测。我通过这样的思维活动,将自我从精神层面上重新收缩起来,变得更加坚固,不至于被那绝望、疯狂和恐惧打倒的支柱。在这个思考和自我观测的过程中,我承受了比之前更多的伤害,但是,只要没有死,我认为,这个选择就是正确的。
在我所经历的充斥着神秘力量的战斗中,被人从物理层面上杀死,和被那直接冲击思想意识的力量,从人格精神上摧毁,是截然不同的结果。从“高川”的角度来说,哪怕我在这里被这些混乱的神秘现象湮灭,亦或者,被纳粹士兵和安全卫士搅碎,也不过是“我”的死亡,而“高川”仍旧会存在下去。但是,一旦我在精神人格上崩溃,最终会给“高川”这个意识形态带来怎样负面的影响,却是不可测的。
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是什么样子?古人说过,那是被人遗忘。
对一个现代人而言,死亡是什么样子?很多人都觉得,是变成了一具尸体。
但是,对我来说,思想意识上的自我毁灭,这才是真正的死亡。而在这个充斥着神秘的战场上,所有针对意识形态和思维逻辑的攻击,这些不知道从何开始,到哪里结束,无形无状的攻击,才是真正可怕的攻击。
古人曾经说过,所有涉及思想思维和意识形态的斗争,才是真正残酷的斗争,是比肉体毁灭更绝决也更彻底的斗争,我也认为如是。
如今我所面对的,正是这样残酷而彻底的战斗,真正要让我死亡的,不是那些让身体受伤,以及足以毁灭躯壳的神秘现象,也不是肉眼可见的纳粹士兵和安全卫士,也不是末日真理教的阴谋,以及这些宏大的,宛如将每个参与者都变成其中一个零件和祭品的宏观仪式。而是在这些行为表象中,所隐藏的那些如春风细雨般,侵蚀着我,试图从精神思想和意识形态中摧毁自我认知的无形无状的东西。
我流血了,受伤了,被刺穿了什么内脏,被砍断了什么肢体,千钧一发才不至于让自己的脑袋掉下来,亦或者瞎了眼睛,耳朵受伤,听不到声音,乃至于,剧烈的痛楚始终在神经上蔓延,有什么幻觉呈现于脑海中,让自己产生失误——等等这些有形的伤害,都不那么让我感到恐惧。
真正让我感到恐惧的,是我所察觉到的,自身意识和思想上变化,以及对自我观测时,所得出的自我认知的改变。
我不介意在杀死了多少个敌人,亦或者在什么地方就会被这些敌人杀死,介意的是,这里有某种力量,正试图让“我”从“高川”中分离出来,成为某种独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