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在近江手掌中的数据球,就如同被一张无形大嘴啃食了一般,没几口就消失了。
“我们的计划一向是尽可能高的容错率。”桃乐丝这么回答到。
“病院现实的情况如何?”近江问到。
“很不妙,总而言之,如果我们没办法完成计划的最后一步,是不可能阻止所有事态进一步恶化的。”桃乐丝说:“不过,还是要全力延迟恶化的速度,我会把精力更多放在那边,这里的情况就拜托你了。”
这么说完,没有等近江回答,桃乐丝的身影已经从屏幕中消失了。
“……真是来去匆匆。”近江冷漠地笑了笑,在心中想到:总之,还是继续按照她的计划行动吧。目前的偏差,还算是可以轻易处理的程度,希望那边的处理也快一点。ASATO完全降临的话,就是彻底意义上的终结了,无法修正的永远持续的偏差,正是混乱之源的体现。必然的末日终结和永恒无终止的偏差混乱,存在根本的对立。我想,就算是‘病毒’,也不愿意被那样的混乱给吞噬掉吧?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和这个世界,和至今为止的敌人,算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
*
偏差的波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产生更大的影响,这些影响在人们尚未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而当人们察觉到的时候,那些影响所引发的种种异常完全让人措手不及。“莎”亲身体验到了这种看似没有征兆的突然变化,但其实征兆早已经在她无法意识到的层面产生。对她来说,这一切的发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在这一瞬间之后,那些导致这一瞬间的种种因素,汇聚成可怕的洪流,在她试图查明缘由的时候,就这么凭空出现在她的思维中。
没有丝毫准备的“莎”差一点就宕机了。不,应该说,尽管她不觉得自己宕机了,但是,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所观测到的风景,以及她观测到的自己,已经发生了完全没有连续性的变化。仅从可以观测到的景况而言,简直让人觉得自己是不是瞬间转移到了另一个异空间的另一具非自己的身体里,可是,所有对自我进行观测的结果,都没有非我的格格不入。
“莎”如今唯一可以意识到的是: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中,海水像是空气一样流淌,并没有明确实质的触感,无数宛如海洋生物的异物正在自己的上下和四周游动,说它们是异物,正因为,它们虽然具备一部分已知海洋生物的特征,但整体来看,却没有任何和已知海洋生物的共同点,乃至于,仅从形态去判断它们的特性,也完全和正常的海洋生物不同。
而更加奇怪的是,“莎”从未见过大海,统治局里也没有“海洋”这个词汇和类似的意义,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能够明白,并且用来描绘自己眼睛的景象。
这个“海洋”是如此宽广无垠,仅从观测到的景象所带来的第一感觉来说,就像是根本没有所谓的“海面”和“海底”,无论朝哪一个方向蔓延,全都是那空气一样的海水。因为没有“海面”也没有“海底”,所以,根本就无法确认“深度”。有着水质的波光,这波光也非是阳光照射进来的,非是海底的发光源造成的,而就是海水本身在发光,和正常海底的黑暗深沉截然不同。还有涟漪,和她突然间就知道的“大海波涛”也不一样,更像是湖面被风吹拂时泛起的波纹,而且,这些波纹是在海水之中生成的。
如果说,在她突然知晓的关于“海洋”的认知都属于“常识”,那么,眼前这片异常的“海洋”就属于非常识。她突然就知道的那些知识,根本无助于她去理解眼前这些异常。
明明在一瞬间前,自己和其他人已经准备向纳粹发动总共,可下一瞬间,连眨眼都没来得及的突然中,自己的处境就变成了这样一种异常的环境。即便已经成为瓦尔普吉斯之夜,拥有超乎人理的认知和理解能力,“莎”也用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缓过神来。
然后,她还有不得不接受的一个情况:她又有了身体,而不再是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形态了。这个身体也不是自己在变成瓦尔普吉斯之夜前所用的身体,而是“畀”的身体,更是“畀”尚未接受改造前,那个脆弱的原住民女孩的身躯。
如果不是那非同一般的信息洪流突然产生,进入她的思维中,而她也确实接受并处理了这超乎寻常的信息量,否则她真的觉得,自己如今观测这一切所用的视角和思维方式,全是“畀”的——哪怕是改造后的“畀”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接受并处理这种规模的信息,搭载她的意识和思维的硬件构造会在一瞬间就会烧毁。
只有这种信息处理能力,才让“莎”得以确认,自己绝对没有变成自我观测时所见到的这个“统治局原住民女孩”,而是一个“瓦尔普吉斯之夜”。自己所能观测到的,和自己此时的本质,有着巨大的差异,然而,她在短时间内,无法将这些差异全都找出来,并从中分离出“幻觉”和“现实”。
正因如此,“莎”进一步察觉到了,其实自己正处于一种混乱状态,一种可怕的偏差,正从自己一无所知的层面扭曲着自己认知世界和接触世界的方方面面。这是一种全方位的偏差,超过了自己过去到现在所知的所有范畴,进而证明了,自己过去所知道的一切仍旧是充满了局限性的,是狭隘的,事物所具备的全面性,要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宽阔,而自己所知的种种理论,在这个事实面前也处处是漏洞。
进一步说,“莎”在统治局还存在的时候,就已经是高级研究人员,在渡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经历了种种变故后,她十分确信,自己已经达到了统治局技术的一个方面的顶点,而这样的自己仍旧在这可怕的偏差面前,是“无知”的,那必然也证明,统治局那异常强大的智慧、知识和技术,那看似无懈可击的理论,在如今呈现出来的偏差面前,也同样是“无知”的。
偏差所带来的种种异常不过是表面,可以观测到和察觉到的不同,都只是最浅薄的地方,但是,通过这些表面化的形象化的不同,足以让人感到自己的无知,也能够让“莎”感受到,这种“偏差”背后意义是如此的深沉而恐怖——世界和自己所认为的截然不同,未知比自己所能想象的还要更多,而世界到底有多么广阔,也完全超过了自己可以衡量的范围。
哪怕是“瓦尔普吉斯之夜”,在这偏差所预示的“广阔”、“深邃”和“无垠”中,是如此的渺小。而这种渺小的感觉,也绝对不等同于自己过去对“渺小”的认知,绝非已知的时空观念能够填补。或者说,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够填补这种“无垠”和“渺小”之间的差距。
恐怖,就在认知这个差距的时候,在认知到这种未知的无垠时,不由得从她的内心深处浮现。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压力,是一种难以释然的绝望感,是一种不断蚕食着自身意志的力量。那是当一个人能够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奋力去思考,如何快速地成长,都必然存在意外,都必然存在一种从无限的未知中诞生的,突如其来的,从自己无法理解的层面袭来危机”时,而自己能够依赖地就只有“运气”时,都必然要承受的崩溃感——越是坚信自己只要不死去,不断成长,就能够在某一天战胜一切,这种恐惧就越是深刻。因为在这种被昭示的恐惧面前,自己所假设的那些,都成为了伪命题。
无论自己有多强,都会有一种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从自己无法预知到的角度袭来,从自己无法认知的层面将自己杀死,这种死亡感在无限的未知中是如此的强烈,仿佛自己始终处于一个“下一瞬间就会死”的危机中。
“莎”在这种沉重的恐惧和压力面前,再一次观测自我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如同破碎的瓷器般爬满了裂痕的自己——自己所占据的“畀”的形象,正从脚尖开始瓦解分离,碎屑落入这异常的大海中,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知道自己有麻烦了。
在她面前并不存在一个实体而具体的敌人,而是一整个未知的,异常的,和自己认知充满了偏差的世界,以及她所能观测和感受到的一切,对自身所有观念的冲击。从某种意义上,她要对抗的,正是自己这种可能拥有都不会消失的恐惧,因为,这种恐惧正源于自己的思考。于是,进一步来说,她的敌人也是她自身的思考和认知。
这并不是有勇气有信念就能解决的敌人,这个敌人就像是看不见的幽灵,始终在一个人进行思考,尝试对世界进行理解的时候,始终在内心缠绕。要说这是“幻觉”,自然也是可以的,但是,没有意义,因为,它无论是什么,都已经产生了切实有效的影响。
否则,“莎”也不会在置身在这样异常的风景中。
目前所有的思维方式都对抵抗这种恐惧,将自己从这异常的风景中摘出去没有帮助,无论她怎么去想,眼前的景象也不会随着她的“想”产生变化。如此异常的景象,反而更像是不以人的意识为规律运转的自然事物,然而,它到底是不是一种超乎自身认知范围后的“自然”,却也无法证明。
“莎”想不到任何办法,能够让自己摆脱这种危机。她看向四周,这些如同空气一样,泛着光和涟漪的海水是那么的清澈,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底,然而,真的看不到底,因为根本就没有底,在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一条如同海平线般的无限延长的“线”截断了景物。但是,朝“线”前进,真的可以抵达“线”的所在吗?那条“线”,真的不是观测中的错觉吗?
“莎”无法理解,但只能这么行动。自身所能看到的一切运动都有着明显的规律,例如涟漪的展开和分裂,例如光的闪烁,例如那异物的浮游,但是,在可以看到的规律下,又似乎隐藏着更加深入的规律,就如同无限的面纱遮掩了真实——揭开一层又一层,却永远无法抵达最真实的本质。这些运动似乎可以做为参照物,以此重新规划出时间的标准,然而,时间在这里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莎”在这个异常风景中的身体已经在离解,而这个身体像是“畀”原本的身体,这其中又有怎样的象征意义?继续离解下去,又到底会发生怎样的事情?自己会死?“畀”会死?但是,这些问题不到答案自己到来的时候,也是无法证明的。就如同人能知晓死亡,是因为人看到死亡。没有人可以在从未见过的状况中,推断出这个状况的未来。哪怕“莎”是瓦尔普吉斯之夜,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那些数量众多的异物在她的身边穿过,甚至于直冲她而来,在她躲闪不及的时候,穿过她的身体,但无论它们如何运动,都没有给她带来影响,仿佛它们就只是一种幻觉。可反过来说,它们不会影响自己,自己也无法影响它们,就意味着,它们几乎就是毫无意义的东西,自己无法从它们身上找到半点用处。
我需要帮助——“莎”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并且,就在她产生了这样的感受时,一个强烈的存在感陡然出现在她的下方,在那深深的看不到底的海洋深处。她虽然可以清晰感受到,却无法看到实体,仿佛这个东西距离自己实在太过于遥远,已经超过了观测的范围,只是它是如此的巨大,那强烈的存在感以超过可以观测的距离,仍旧足以让她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但是,这种存在感和带给她的影响,证明了,这个东西无论是什么,都能够对自己形成某种程度的干涉——也许是好的,也许是坏的,但更多可能只会是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