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卡沉默不语,我放开她的胸部,用绷带包扎她身上的伤口。半晌后,她背对着我说:“我已经厌倦了雇佣兵的生活,想过上平静的日子。”锉刀在一旁发出仿佛嘲讽的鼻音。
我细声对契卡说:“看电视了吗?国际新闻,美日中三国争端。新的世界大战很快就要爆发了,没有人可以过上平静的日子。”我抚摸着她肩膀上的刀伤,那里的肌肤敏感地紧绷起来。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想。”契卡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我想赚一大笔钱,到普罗旺斯买一片大大的农庄,然后找一个男人结婚,院子里有大片的薰衣草,地窖里藏有自酿的美味红酒。我将安稳的生活写成散文,每个月都能收到一大袋读者的来信,说他们很想亲自来看看……我将这个梦醒说给其他人听,他们都当作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不是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但是我已经快要三十岁了,我不想将自己的一生都浸泡在鲜血、阴谋和死亡里。”契卡举起右手,像是要抓住什么,或是挡住什么般,说着:“当你用这只手杀死太多的人,就会嗅到一股正常人根本嗅不到的味道,我一点都不喜欢那种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味道。”
锉刀再一次发出状似不屑的嗤笑声,她的表情很古怪,就像是扔到口中的一大堆怪味豆中有鼻涕虫味道的豆子。她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还想当诗人吗?契卡。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哲学味。这种话跟你一点都不匹配,就像是北欧海盗把《草叶集》写在擦屁股的草纸,被当作古董陈列在皇家博物馆里。”
契卡并没有生气,看了一眼锉刀,起身拿起放置在角落的旅行包,取出新的军装披在肩膀上。她系紧胸前的扣子,将身材彻底隐藏在宽大中性的衣装内。
“我觉得你不错,这位先生。”她对我说:“虽然我们刚刚认识,不了解你的为人,也不清楚你的名字。更对你的组织不感兴趣。不过,我突然感到了天父的召告,它对我说,我们的相遇是命运的指引。这样吧。如果你真的想要我,那就和我结婚,既然你们不缺资金,那就在结婚后在普罗旺斯买一个农庄,等我们在那里度完蜜月,接下来的日子,你说怎样就怎样,如何?”
先不提我的反应,我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倒是锉刀听闻这如同火星撞地球般的发言。不由得瞪大了双眼,紧接着发出一阵爆笑声,一个没坐稳就连同椅子一起摔在地上。她在爬起来前一直捂住肚子,好一会才缓过气来:“你想回老家结婚,想得发疯了吧?竟然跟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以结婚为条件做交易?契卡,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我很认真。”契卡从旅行袋中取出一本精装本圣经,神情肃穆地将左手盖在封面上,以宣誓的语气说:“我敬爱的天父,我将遵从您的教诲。而今必是履行它的时刻。请您见证,我的言行举止毫无虚假。”
“天父?你是哪个教派的信徒?”锉刀摇着头,对我说:“真是太令人吃惊了。我觉得脑袋很混乱,高川先生,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出去抽根烟清醒一下。给我一根烟。”
我也觉得事情的走向正在往奇怪的方向发展,明明是为耳语者招揽人才。却突然变成了婚姻胁迫呢?而且,竟然是由身为雇佣兵的女方提出这个政治性的婚姻,无论时间、场地、身份还是对象,都让人产生极大的不协调感。我也曾以为契卡是在开玩笑,用她特有的幽默方式拒绝我的招揽,不过,当她捧着圣经凝视着我时,她的表情和眼神让人觉得这并不是一场玩笑。这下子,选择题被她一脚踢到我怀中了。
我下意识掏出香烟,扔了一根给锉刀,自己叼起一根,正想着该说点什么才好,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契卡的房间,这才连忙向她征询道:“可以抽菸吗?”契卡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点燃香烟,大脑和脑硬体不断进行感性和理性的分析,过了半晌,对她说:“我已经有一个妻子,还有两个情人。”
“真令人意想不到。”契卡露出惊讶的表情,:“你看起来……很年轻。”
“我刚大学毕业,二十二岁。”我说。
“中央公国的法定结婚年龄,男性是二十五岁。”契卡审视着我,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
“组织的人帮我修改了年龄。”实际上,应该说是近江用她的人脉和手段为我们取得了合法的结婚证,之后通过网络修改了人事档案局保存在电脑中的资料——男性,二十二岁,已婚。至于纸面档案,我估计仍旧是老样子。
“我比你大上许多,但我仍旧觉得我们两人会成为最好的夫妻档。”契卡说:“我在新娘课程和主妇课程中都拿到满分,比起杀人,更拿手的是做俄罗斯菜、中央公国菜和意大利菜。我不是处女,但我觉得你不会介意这种事,你介意吗?”她反问的时候,我当然无法当着她的面说“介意”这么伤人的话,而且,事实也是如此,我对这个问题完全没有任何感觉。无论是“介意”还是“不介意”,并非出于感性,而完全是理性的选择。
“我无法立刻回答你的要求,我有妻子和情人,而且就算你愿意加入组织,在那之前你仍旧需要考验,也就是和我们进行一场任务。”我这么回答道。
“考验?是的,考验,这一点不足为奇。”契卡注视着我半晌,说:“那是一场十分困难的考验。对不对?我在任务中生还的几率很小?”
“不。我会保护你,我认为自己能保护你,但是万事都有不确定性。”我认真地说:“实话告诉你,锉刀也在招揽清洁工和我们一起进行这次的任务,不过,就算是那个女人,能够活下来的几率也不大。然而,要进入我们的世界,就必须接受类似的考验,就如同在成为雇佣兵后执行的第一场任务。我们是神秘组织。所有的任务都和‘神秘’有关,和常识性的神秘类似,有恶魔、巫师和超能力,它们有时蒙着一层科技的外皮。看上去是充满逻辑,可以追寻根源,但一旦你用科学的眼光和科学的方法去判断,就会走上歧路。我不否认,目前有不少人以‘研究科学的态度和方法论’去研究神秘,但最后取得成果的时候,往往都是因为他们使用了不科学的方法。甚至,那些在他们看来是‘科学’的方法,当你旁观的时候,才能发现其‘神秘’的本质。”
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近江来,她正是以科学研究者的身份研究‘神秘’的典型例子,然而,她使用的那些在自己看来充满严密逻辑的器材和方式,乃至于那些用不明符号写出的公式,在耳语者的大家眼中,相比就是‘神秘’的表现吧。那是除了她之外谁也无法了解的东西。这无关保密,仅仅是因为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够解剖“神秘”。
神秘,表示难以捉摸,高深莫测。神秘。从字意上可理解为神的秘密,意为人类所不可知,所不可理解的存在,同时,在某些场合也指代“阴谋”。
这个世界至今出现的“神秘”。包括时间机器、人格保存装置,法术、超能力、恶魔、统治局技术等等。都完全符合这个定义。
即便抛开近江的疑似身份不提,仅凭她能够以自己的方式去有逻辑地解析统治局技术并进行替换和改造,以及制造出时间机器这等神秘之物,就足以证明她是“接近神的人”。而这个所谓的“神”,除了这一切的基础“病毒”之外,还有什么呢?我相信,能够做到和近江相同事情的人,在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即便是基于统治局技术改良出巫师的末日真理教,以及修复地域性安全网络的莎和畀,都仅仅是一种应用,而并非解读了最根源的机理。而那被视为“统治局技术的创造者”的统治局,如今又在什么地方呢?在我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们就已经成为了传说。无论其他人多么信誓旦旦认为其必定存在,也只能从口言相传和一些破碎的资料中去寻觅它的存在。
“统治局”就是一个历史,只能从传闻、记忆和遗物中证明的历史,在我眼中,它仍旧只是一个倒影,一份概念,一种神秘。
就如同我告诉所有人的话那样,无法理解的东西,不被常识验证的东西,是最危险的东西。如今我也将这种危险告知契卡,让她至少在概念上明白,一旦加入我们,将会面临怎样的敌人。
“我希望你能够加入我们。”我说:“我们的敌人,是同样寻找、研究和使用‘神秘’的敌人,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末日降临,但是他们无疑是危险的,是所有与‘和平’概念相关的物事的恶性肿瘤。他们太过强大,欧美区已经落入他们的魔掌,即便锉刀所隶属的总部也无法抗衡,实际上,在欧美地区,已经没有人能够在真正意义上阻止他们了。只要他们还在期盼的世界末日,那么世界大战就必将打响。”
我知道仅仅是口头述说,这些概念和物事也十分令人挠头,就算是常年行走于混乱和杀戮中的雇佣兵,即便他们拥有某些信仰,笃定世界上存在“神秘”,也难以在第一时间接受那些看似遥远不可捉摸的“神秘”已经近在咫尺的事实。所有人类都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而对于没有亲身经历的事情,往往都会产生一种不真切的疏离感。
契卡捏着鼻梁,显得比和清洁工大战一场还要疲累,大概是在大量情报的冲击下,让她的大脑不堪负荷吧。无论我说得天花乱坠,多么真实,对于一个从未真正接触过“神秘”的人来说。都像是天方夜谭。
“如果不是锉刀在这里。如果不是你是我看好的男人,如果不是我相信天父,我一定会将你当作是疯子,或是巧舌如簧的邪教头目。”契卡将背靠在墙上,“你要说的事情就是这些吗?”
“是的。”我回答到。
“我需要考虑一下。”契卡说,“你的描述和我所向往的生活南辕北辙,虽然我十分看好你,又有天父的启示,但我仍旧很难接受。”
“我明白。”我站起身,对她说:“我十分期待你的答复。我们出发执行任务的时间还没确定。但大概无法等候你太长的时间,对清洁工也是如此。如果你做出决定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你可以将信息发送到这里。”
我从口袋里掏出耳语者的名片递给她,契卡接过。轻声念了“耳语者”的名字,审视一番后捏在手中。
“锉刀邀请清洁工,而不是我,是因为我比清洁工距离神秘更远,是这样吗?我知道,在评价中,我是已经没有进步潜力的人,我也认为这样的评价没错,这也是我为什么想要退役的愿意。”在我出门前,契卡突然问到。她能够从只言半语中判断出锉刀的态度。的确让人不得不感叹她的聪慧和敏锐。她问我:“那么,为什么你还要找我呢?”
“不是说过了吗?”我微笑着回视她:“所谓神秘就是无法理解,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出现的东西。它是命运,是运气,是不可捉摸,无可名状,以常识做出的评价和判断,对神秘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每一个人的影子中都隐藏着神秘,没有人距离它们很近。也没有人距离它们很远。以常识和逻辑数据来判断一个人的潜力,在这种情况下,不是很可笑的行为吗?锉刀他们之所以如此,仅仅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让自己更加安心的理由而已。”
“难道你们不需要吗?”契卡反问到。
“我已经看到了结局。”我如此回答。
这样的回答对我来说是最好也最真实的答复,但对契卡来说。恐怕是神棍一样故作神秘的含糊大话吧。契卡的脸色变得精彩起来,但我从没想过去解释。或者用更容易理解,更加直白的话去应付她。
我已经看到了结局,这个世界的“神秘”,对我而言只是过程,而并非结果,所以,我不需要在面对不可捉摸的“神秘”时,以那些方式来安定自己的内心。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在契卡的注视下走出房间,锉刀靠在对面的墙壁上吸着烟,看到我出来,立刻走上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复杂的语气说:“你不去做神棍实在是太可惜了。”
“事实比传闻更加荒谬。”我说:“因此,当我述说事实的时候,大家都把它视为怪谈。”
锉刀深深叹了口气,说:“的确如此。我在小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未来接触这些怪谈般的事实。”
“还要看下面的比赛吗?”我和她并肩朝后台大门走去,一边问到。
“你有感兴趣的选手吗?”锉刀问:“如果你看上了她们,我可以为你们牵线哟,只要有钱的话,不,只要对她们说你还是童子鸡的话,她们百分之百会乐意给你一个美妙的夜晚。”她朝我挤眉弄眼,信誓旦旦,不过谁会相信她的鬼话啊,而且,我也不是看到女人就走不动路的色情狂。况且通过四分之一决赛的四名选手中,契卡和清洁工已经见过,剩下的两名选手都是黑人女性,完全不符合我的审美观。
擂台上,那两名黑人女战士正陷入僵持中,跟契卡和清洁工的对战进行比较,虽然胶着的场面精彩纷呈,但并不像契卡和清洁工的战斗那样充满鲜明的色彩。对于无法看明白契卡的毒术和清洁工的刀术的普通人而言,这两名黑人女战士的战斗更贴近他们,这同样也意味着,她们距离我们更加遥远。
“哦,我倒是听说,亚洲人不喜欢黑人的——”锉刀刻意用调笑的表情做着下流的暗示性手势,“也许不符合你的审美观,不过她们的手感和狂野的激情。啧啧——”她发出回味般的声音,再一次确认:“真不来试试吗?对长居亚洲的你们来说,是很难尝到的稀有品种哟。”
“得了吧。”我突然伸手,毫不客气地捣乱了她的头发,以作为调笑的报复,“比起她们,我更愿意和你做,怎样?多少钱一个晚上?”
锉刀开怀大笑,豪爽地用胳膊搂住我的颈部,故意将胸部贴在我的胳膊上,往我耳朵吐气:“我的价格可是很高的。”
“开个友情价吧,一美元怎样?”我也玩笑般调侃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