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任何痛觉,也不觉得疲惫,但是,无名之子开始感觉到,正在构成的仪式,就如同他人所说的那样,充满了原始的邪恶,是那些最让人惊惧的邪教才会使用的仪式。邪教仪式本该会让受害者尝遍痛楚,然而,由爱德华神父引导的仪式,却巧妙地消弭了痛楚,却又流畅且精细地进行着,就如同一个稚嫩的传教士只会采取粗暴的方法,而资深的神父却让人如沐春风。只是,就连无名之子也没有想到,爱德华神父的哲学和力量中,原本充满了痛苦和苦行的意义,但此时的行为却与之相反。
当然,效果到底如何,只有爱德华神父自己明白。不过,反过来说,正因为爱德华神父对痛苦和苦行有着高深的造诣,才能让如今的仪式受术者不觉得痛苦——无名之子是这么认为的。
大量的血很快就遍布每一寸地面,沿着物体的表面,占据了一个巨大的空间,而让人感觉到自身置身于这个巨大的血色图案的正中间。到处都是曲线和构成角度的线,曲线和角度相互交织,形成种种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细腻图案,而大量的细腻图案组合起来,又构成更加巨大的曲线和角度,再进一步构成更巨大的图案,直到组合成一个用肉眼从自身的水平上,无法看清完整的图案。
无名之子有这么一种感觉:这些图案的任何一处细微地方的形状都是有意义的,这些意义在用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叙述着一个极度复杂的故事。就如同各个宗教中主持仪式的人,都会念诵那些让旁人听来莫名其妙的告言。
爱德华神父和无名之子都无需说话,因为,血的仪式已经在自己述说了。
从无名之子的体内流出的血如今在他自己看来却像是从连接着自己身体的另一个空间里流出的某种类似血液的液体,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种铁锈的味道,他呼吸着空气,甚至觉得这种铁锈的味道正渐渐渗入自己的体内,让有机的身躯也开始生锈了。这样的感觉很是奇妙怪诞,让人有一种“自己到底是不是人类”的错觉,让人怀疑在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是否真的是“味道”,而不是别的什么富有侵蚀性的东西。
血变得不像是血,人也仿佛变得不再是人。如同在述说复杂故事的仪式现象还在向远方蔓延。在这个巨大的平台上,在这个最令人注目的地方就是巨大电梯组群设施上,那些由血构成的图案就像是奇怪的伤痕,开始让人觉得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正在苏醒,正在变成一种有生命的东西。
图案已经扩大到肉眼视野无法囊括的体积,身处这个立体的空间中,爱德华神父和无名之子都感受到极为强烈的束缚感,原本在感觉中显得开阔的平台,在明明没有体积变化的情况下,陡然变得狭小,而自己就是在这样狭小的地盘上舒展自己的身体。当然,单纯就测量数值来说,两个人的体积无论如何都是要比这个空间渺小的,但却仍旧让两人有一种无法伸展的错觉。
爱德华神父忍受着情绪的决堤,承受自身感性前所未有的膨胀,他觉得自己的理性在这澎湃的浪潮中摇摇欲坠,可是,要举行这个仪式,需要的却是由理性主导的精准控制力。在整个仪式的过程中,那些恶性的感受,会伴随仪式主导者自身的感性膨胀而膨胀,情绪越是起伏,越是用感性的目光去注视整个过程,内心的罪恶感,从外部向内心侵蚀的恶意,就会越发明显,最终导致个人意识崩溃。
要启用无名之子的力量,就必须进行如此危险的仪式,整个过程的风险,从来不是由无名之子一个人承担的。
爱德华神父只觉得施加在自己内心的压力越来越大,这种压力和身体的虚弱无关,和精神状态无关,和心理素质无关,它就像是没来由地,亦或者,从各种复杂的角度,让自己的内心感到疲惫,觉得无法再支持下去,想要放弃,想要发泄,想要对眼下正在进行的一切大吼:“这算什么!”,仿佛只要有一个人对自己说“放弃吧”,自己就会真的放弃。
但是,这些疲惫倦怠的感觉究竟是从自己内心深处自发产生的,还是从某个无法述说的渠道灌输进来的,爱德华神父本人已经无从分辨了。
无名之子开始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却又不确定那真的是“声音”,也无法描述那到底是何种声音,那就像是寂静时分,从自己脑海滋生出来的妄想,又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蠕动,有这么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在脑海中呈现后,就一直盘踞在脑干上,散发出来的冰冷气息,似乎连脑细胞都冻僵了,每一个念头的出现都像是要转动比平常多十几倍的时间。
在无名之子的眼中,爱德华神父的变化正在放慢,相比之下,血的仪式进程却保持着一个稳定的速度。发生在爱德华神父身上的现象变化速度几乎压在一个极限的边缘,让人觉得只要越过这个极限,整个仪式就会崩坏,进而会引发诸多可怕的后果。无名之子也不由得为爱德华神父捏了一把冷汗,他并不怀疑爱德华神父的能力,但是,眼下的事实已经证明,爱德华神父的状态比他预想的还要差,而且还在继续恶化。
爱德华神父的形象已经和仪式刚开始时有了巨大的变化,外在的人形已经扭曲得看不出人形了,而原本被这个人形拘束的,身处人形轮廓之内的,那原本就已经非人的形象,就像是在侵蚀外在的人形,是导致爱德华神父本人发生形变的罪魁祸首——这种事情不需要证明,只要有眼睛去看,就能自然而然理解到。
爱德华神父快要变成怪物了。
无名之子听到的“声音”陡然停止,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一种险恶的寂静中,而这种险恶又似乎只有无名之子一个人可以感觉到,并因之感到极度不适。站在他面前的,从外表已经看不出是那个叫做“爱德华神父”的男人,全然变成了根本谈不上“人类”的某种东西。这东西是怪异的,活生生的,似乎有太多的特征从而让整体变得没有什么特征,无法用“一个”或“一团”之类的词汇去描述,也无法证明它原本还是人类。它仿佛天生就是这么一副怪模样,甚至让无名之子本人觉得,爱德华神父本来就是这么一种形象,而之前那男性神父的人形才是伪装。
这怪异的事物让无名之子感到恐惧,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爱德华神父会变成这副模样,然而,仪式并没有停止,让他觉得爱德华神父并没有完全失去对仪式的控制,这意味着他们并没有失败。即便如此,自己两人到底是在向什么宣战,无名之子完全无法在脑海中构成一个清晰的概念,他的觉悟来自于一种感性的认知:爱德华神父在战斗,自己在战斗,其他人也在战斗,需要付出的代价越来越沉重,但是,形势并没有好转。
无名之子无法观测爱德华神父在意识层面上的战斗,也就无从去判断爱德华神父的胜负,只能等待最后结果的出现——如果自己可以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无名之子觉得自己的心跳剧烈得仿佛心脏随时都会冲出胸膛,完全不知道从仪式开始到现在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某一刻,爱德华神父那已经完全变形得身体陡然塌陷下去,变成一滩液体,融入构成仪式的血流中,似乎分散在整个仪式的巨大图案中,伴随着图案覆盖面积的扩大,也扩散到四面八方。
无名之子感到天旋地转,拘束自己的,这个由仪式图案构成的牢笼在飞速旋转。一种存在感从任意一个方向传来,可是,自己完全无法述说那到底是什么方向,究竟是在自己的左手边还是右手边,是在自己头顶上还是自己的脚下。只是觉得,这个存在感是如此的强烈,而它肯定不是从四面八方来的。它更像是一条涓流,沿着一个诡异的空间结构,跨越物质和精神的分隔,从莫名的地方流淌到自己的体内,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的身躯则完全构不成障碍。
无名之子猛然意识到,它就是敌人,敌人正在进入自己,于是,被仪式拘束的就不再是自己,而是这个敌人。自己正在变成它,自己将要消亡,那绝对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死亡,而是一种从根本上的消失,自己将会什么都不剩下。这个仪式并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在自己的体内,在自己的意识中构成一个战场,自己在它面前也根本谈不上是一个战士,存在的性质和差距,让自以为的战斗根本就不成立。
无名之子也在这个时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见到爱德华神父时,他会是那样一副疲惫无神的样子。爱德华神父曾经承受的那无可名状的恐惧,如今无名之子也必须承受,并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就摧毁了他所有的防抗——无名之子觉得自己在融化,自己的想法、意识、记忆,所有主导行为的思维方式和生命本能,都在像是极为灼热,又像是极为寒冷的感觉中,融化成没有个性成份的状态。
啊,我要消失了。这样的念头,最后一次在无名之子的脑海中浮现,之后,无名之子的身体在仪式空间中飘浮起来,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捏扁了,骨肉混在一起,更大量的血好似酱汁一样挤出来。这团骨肉如同面团一样被揉搓成另一个人形,失去体液而显得干瘪的人形像是充气一样再次膨胀,轮廓变得圆润,变得棱角分明,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性的身躯,并没有什么特征能够让人分辨出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女性,仿佛可以代入任何女性的轮廓。在这个女性身躯成形的同时,已经扩散到极远处的仪式图案猛然收缩,那细密的纹理出现女性身躯的脚面,又沿着腿部向上蔓延,就像是这个巨大的仪式图案正在被某种力量压缩并镌刻到这个身体上。
枷锁正在成形,而这个没有什么个性特征的女体完全没有挣扎和醒来的征兆。
已经融入仪式图案中的爱德华神父在整个仪式图案全部镌刻在女体身上前,就从构成仪式图案的血色液体物质中分离出来。从液体中分离出来的液体,重新塑造成人形,从没有特征的人形中浮现爱德华神父的轮廓。
爱德华神父的身躯凝实的时候,他的精神也像是从遥远而艰险的旅途中跋涉归来,充满了疲惫,仿佛随时都会躺下,再也不愿醒来。唯一让他感到比之前的状态更好的是那澎湃的不受自我约束的感性和思绪,总算渐渐回到自己的掌控中,重新匍匐在理性的脚下,一度崩溃成深渊的内心终于变回了那个清晰又坚硬的模样。
他用九九九变相的力量,把自己变成了一种象征性的“桥梁”,将那个通过内心深渊勾连自我的不可名状的怪物引渡到仪式中,又通过仪式将其注入到无名之子内部,并将仪式图案当作锁链,将它锁在无名之子内部——至于是否牢靠,只能用之后的事实说话,完全无法估测。
至少在眼下,似乎已经成功了。
在仪式的力量下,不可名状的怪物变成了一个女人。不可视的变成了可视的,捉摸不定的东西变成了某种固化的东西,无法预测的现象被强行纳入一个可以分析的秩序中。在女巫vv原本的计划中,正是要通过这样的变化,去战胜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敌人。理论上,爱德华神父已经准确且细致地完成了整个过程,只剩下用自己的力量,去战胜这个已经不再是“不可名状”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