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森神父突然感到紧张,光遮住了眼前大部分景色的轮廓,那轮廓的发散边缘让人无法判断那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他突然感到紧张,却连自己也无法说出自己到底在为了什么而紧张,就是这么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重重击打他的太阳穴,让他觉得眩晕。在睁开眼睛之前的记忆宛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中晃过,又像是五颜六色的颜料全都融入了名为记忆的水中,变得鲜艳又浑浊。自己所看到的那一幕幕,自己所感受到的那一丝丝,化作迷蒙的声音和印象,里面有废墟的风景,有漫长的阶梯,有黑袍,有素体生命,有爱德华神父,还有更多没有在当时出现的影像,例如莎和畀等原住民,以及黑巢的诸多人,许多人死了,许多人还活着,而这一切曾经活在席森神父心中的存在,有一种被美化过的鲜明感。
那些记忆,那些印象,那些声音,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就在这刺眼的光中,在光的背后那朦胧的轮廓中,宛如烙印在一张张旧照片里——像是幻觉,又不让人觉得完全是幻觉。
席森神父不由得想到,自己此时突如其来的紧张感,难道不是害怕这些似幻似真的,在自己的生命中显得浓烈的物事,真的变成一无所有的虚幻吗?站在末日的角度,那曾经发生过的,以及正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当然都是无意义的虚幻,然而,在承认这一切毫无意义的同时,自己其实是在追求在那无意义之中,仅对自己存在的意义吧?
人称“席森神父”的自己,到底在这一出终究要被末日终结的剧幕中,想要扮演怎样的角色呢?又真正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自己其实是为了弄清这一点,才行动起来的吧。
席森神父抬起手遮挡强烈的光线,在他内心中翻滚的想法,却比这些光芒更加强烈。只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那一直阻止自己深入思考的某种邪恶又神秘的力量消失了,就像是被净化了,又像是被隔离在自己的心灵外。意识冲击所带来的种种后遗症,就好似突然撞上了一道厚重的堤坝,再也无法像之前那般伤害自己。
是的,席森神父感觉到了,意识冲击还没有结束,所带来的创伤也没有抹平,单单只是针对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效用了。
是爱德华神父和女巫vv做了什么吗?现在的他只能这么想,因为他渐渐适应了光亮,可以看清那些原本轮廓发散的事物,并确认了爱德华神父并不在其中。此时就算整理头绪,也无法从那如梦似幻的体验中,找到更加明确的答案。
毋宁说,自己穿越废墟,进入锥状体都市,见识到的那个无法述说其庞大和诡异的献祭仪式,在当时奔走的思维和情绪,爱德华神父的出现等等事情,对比此时所看到的一切,就像是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席森神父看清了发出强光的装置,那就是一个正对着自己眼睛的灯具,细小的光线正好照准瞳孔,握住灯具的是样式奇特的完全可以描述为“机械骨骼”的异形悬臂,悬臂从上方垂下,接驳有好几根颜色不同的管线。而自己正飘浮在竖置的容器中,所有的维生活动都通过义体进行,血肉部分就像是僵化一样,毫无知觉。
席森神父的魔纹超能一直在运作,被神秘支配的气流形成风,从一个更加高阔的角度带给他更多信息,这些信息同样由义体进行运作,在他的脑海中形成影像。席森神父觉得如果要形容自己此时的感受,那就像是“整个身体都变成了大脑一般。”
大脑不是唯一用来思考的部分,身体的肌肉和内脏也并不局限于原来的功能,毋宁说,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内脏”这种东西,那些提供行动能力的肢体部分,也像是由脑细胞构成一般。
自己用包括大脑在内的整个身体进行主观的思考和本能的感受,那种体验是奇异而全方位的,也充满了一种让他感到怪异的强大感。
席森神父看清了周遭的景色,很快就确认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充满了人为的气息,而从每一个细节里都透露出来的鲜明风格,都很自然地让他觉得自己仍旧呆在统治局遗址里。
自己已经回到了莎和畀建立的自治区——这样的想法自然而然地在席森神父的脑海中浮现,但是,在自己熟悉的那些人没有出现前,他内心深处的紧张感仍旧无法完全释放。
席森神父完全无法确认,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被谁救出来的,自己的记忆和事实到底有多大的偏差。素体生命的献祭仪式,在自己将要成为祭品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爱德华神父等等,都是真的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吗?而当时爱德华神父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又到底真的是他在说话,还是自己内心深处耿耿于怀的东西以幻觉的方式表现出来?
席森神父急切地想要找到什么人来确认自己如今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而外界又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他下意识看向眼角边不断闪烁的红光,那是一个三角形的显示屏,屏幕中流淌着种种自己并不知晓其意义的文字和数据,但是,凡是神秘专家都能在第一眼就认出来,这些文字和数据的表现方式,全都是统治局遗产的特色。
席森神父没有呼吸,就像是义体部分的工作足以让他不依赖于一般人类的呼吸作用。席森神父尝试挣扎了一下,原本束缚自己双手双脚、腰部和颈部的拘束器立刻松脱,让人联想不到在这之前,它们的禁锢是何等的坚韧。
在拘束器松脱的同时,容器也渐渐打开舱门,淡黄色的液体从门缝中流出,随着舱门彻底打开,便哗的一声淌了一地。席森神父紧跟其后走出容器,侧壁的轨道上立刻滑来几个喷枪一样的装置。席森神父一动不动,仍由这些喷枪从头到脚把他浇灌了一遍,挡喷出的水汽干燥后,也就是在走出舱门的十分钟内,新的衣物已经在他身上凝结。
义体内部藏匿的更多功能在这个并不短暂的过程中完成了自检,席森神父也在这个时候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义体化程度——超过百分之九十,这意味着除了大脑之外,包括颅骨在内的部分,都已经义体化了。
这已经是超过席森神父预期的义体化程度,以最初的标准来看,当完成这种程度的义体化时,就意味着他实则已经从鬼门关上走过了一轮——只有在当时情况下,不进行如此高程度的义体改造就无法存活的时候,自己才会这么做。
“几乎等于死了一回吗?”席森神父深吸了一口气,但是,自己还能站在这里,就意味着情况并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就在他思索自身境况的同时,构成方向箭头的指示灯在地上亮起,就像是在示意他沿着这个方向走。
沿着方向箭头穿过一个又一个无人区,席森神父看到了许多像是实验室或车间的空间,然而,除了自己之外,这里没有人在工作,也没有任何设备是开启的。单调的声音从自己每一次落脚时传来,愈发衬托这里的寂静和萧条,让席森神父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单独将自己安置在这片无人区的深处——自己醒来时所置身的容器,并不是那个房间独有的,从数量上来说,也根本谈不上什么绝无仅有。
若要形容席森神父此时的感受,那就是:明明是随处都可以安置,却刻意放在偏僻的角落里,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别有企图。
方向箭头引领席森神父穿出一个个实验室和车间堆叠串联起来的无人区,穿过一条内径超过十米的巨大管道,穿过一条像是某种*生命的古怪桥梁,他的视野中逐渐出现人影,从稀少到相对密集,就像是从村落的外围走进了村落的中央:圆形和矩形构成的高塔伫立在山城一样的建筑群落之中,无论是神色还是穿着都显露出一股萧条味道的人们穿梭于阶梯和建筑之间。正因为这些人在这片建筑群落中的行为都很随意,所以,才不至于让这股萧条的味道变得太过沉重。
很快就有席森神父不认识的人走过来,像他行礼后,便伸出手示意席森神父跟上去。席森神父没有任何想问的问题,因为所有的细节都表明,他会从更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的人物口中,得到更加详尽的信息——无论是生活在这片建筑群落中的人,还是此时带路的人,全都是毫无紧要关系的路人而已。
不出意料地,席森神父被引路人带到圆形和矩形构成的高塔前,并且,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这里了,大部分也都是熟人。要说对具体某个人是否熟识,那大概有很多是不熟识的,但是,从这些人构成的群体印象出发,席森神父却没有任何陌生感。
被神秘专家视为网络球分支机构的魔法少女十字军;黑巢的幸存者;卷入伦敦置换事件后得以生还的nog神秘专家;这些人多少都有些眼缘,总数大概有百人,此时虽然聚在同一边,却又清楚区分出更小的团体,显得泾渭分明。
与这群人相对的另一个方向,聚集着几百号人马,几乎所有人都被厚实的护具裹得严严实实,裸露在外的部分只有头部,甚至于连头部也被全覆盖的头盔遮掩,完全没有取下的意思,这些护具无论是圆滑的部位还是棱角分明的部位,都充满了一种复古的科幻感,让人一下子就会联想到近未来末世时代科幻作品中的重装步兵的味道,即便如此,席森神父仍旧在第一眼就确认了,这些护具全都是由构造体制成,可想其坚实程度。尽管这些人也在彼此交谈,站位也没有明显的秩序,但却充满了同一团体的默契。
这群更像是“正规军”的家伙们,席森神父也很熟悉,因为他们正是莎和畀重启安全网络,在安全网络的庇护下重建原住民群落后,一并重新建立的用于打击外敌,深入其它统治局区域进行护卫和搜索工作的安全卫士。
这些新组建的安全卫士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和安全网络进行连接,但完全和过去的安全卫士不是同一回事,至少在战斗能力上要逊色不少,哪怕对手是最下级的“死体兵”,也大都需要利用人数上的优势才能取胜,能够单枪匹马击破“死体兵”的人,已经算是个中高手了。
当然,哪怕是神秘专家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独自迎战全身都由构造体材质作成的“死体兵”,不过,在平均程度上,神秘专家的战斗能力的确要高出这些新型“安全卫士”一筹。
因此,一边稍显泾渭分明的小团体神秘专家,一边是人数更多的正规军安全卫士,两者的战斗力差距在席森神父的眼中,仍旧是神秘专家的一方优胜。
席森神父的到来立刻引起神秘专家一方的躁动,不少声音都在说着“席森神父来了”,“竟然还活着”,“很久没见了”之类的话,只有黑巢一方稍微平静。虽然席森神父领导下的黑巢也算是nog理事组织中的重要部分,但在知名度和活跃度上,几乎和来自中央公国“耳语者”相媲美,都是不怎么耳熟能详的神秘组织,甚至可以说有些神秘。
魔法少女十字军在他人眼中属于网络球的分支机构,因此也能算是nog的一部分,但是,与黑巢相比,知名度却反而更大。还有其它零零散散的神秘专家,都是只要他们自己不提,就没人可以确定他们的隶属组织的程度,即便如此,席森神父仍旧从这些人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包括雇佣兵协会和火炬之光在内,几乎所有nog理事会成员组织都有人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