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轩写过这样一句“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辛公的苦涩,半生的沧桑尽在此言中,那是白云苍狗,雾露成花的变迁。是英雄等待暮年老朽的悲苦。是一生戎马,奔走四方的豪情之后的沉寂。总之,这是岁月沉淀下的一声叹息。
辛公能够这样感叹,而我,又能做什么那?
走出囚笼的一刻,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变了,变得让我感到陌生极了。还记得来的时候,这门口有一株刚刚种下的海棠花,可现在,我看到的,还是那个地方,海棠花已经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那里成了一个买东西的小店,看样子生意还很火爆。
虽然我才刚刚走出身后的大笼子,但是身上的钱还是有不少的,家人存的,朋友存的都有。
挤过拥在小店窗口的人,我这才看清了牌子。“时间蜜觅”。很难懂的招牌不是吗?上去一问我这才知道,原来这小店卖的是那种现调的杯装饮料,这家店挺有意思的,杯子设计的奇形怪状的,颜色也有好多种。
“叔叔,你要买哪一个?”
一个女孩的声音拉过我的视线,这女孩看起来十八九吧,笑的挺甜的,手里还拿着一个菜牌一样的东西。
看来我真是老了,曾几何时,我也像这女孩一样年轻那,可转眼,在她的嘴里,我竟然成了“叔叔”。点了一杯我听都没听过的东西,打好包装付过钱之后,我便乘上能带我回家的客车离开了这个地方,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既熟悉又陌生的大门之外。
我知道,我出来的这一天一定不会有人来接我。无论是家人还是我的弟兄朋友,都不会来接我。原因很简单,离开笼子的时候人最向往的是自由,懂得追向自由的人不需要迎接。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终于有看见了我熟悉的地方,虽然现在我所熟悉的只有一个崭新的路牌罢了。
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我大步向家走去。其实刚刚出了笼门的时候我还没有什么想法和感觉,但是踏上这条街的一瞬间,我终于体会到一个我曾认为与我无关的词“归心似箭”。
走到家门口的那段时间,我没有什么心理上的异动,很平静,非常平静,可当我真的面对着熟悉的家门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胆怯,真正发自内心的胆怯。说不上是怕,但也绝不是一般程度所理解的那种。
足足十分钟,我就那么站在家门口,整整十分钟,终于,我还是敲响了家门。
其实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回到家要说的话,但是真的当我妈妈打开家门的瞬间,那一肚子的话,都变成了一滴只能含在眼睛中的泪。
“孩子。”妈妈比之十年前苍老了很多,白头发已经几乎满头都是了,眼睛也显得没有之前那种色彩了,感觉灰突突的,但很明亮,眼神很慈祥、温和。
看着老妈妈,那两个我多少年想叫出口的两个字,却久久让我只能颤动嘴唇,发不出任何声音;其实这个场景是尴尬的,妈妈的眼中已经有了一点湿润,看着老人家的样子,我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可能是欣喜吧,或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爱的关系吧,妈妈也愣住了,竟然,都没让我进门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洪亮的声音撕破了这种僵持尴尬却充满关怀的场景。“小松回来了,咋不让孩子进屋?”斑白头发的父亲,不知怎么,站在了妈妈的身后,说着,还接过我手中唯一的包裹,拉着我就向屋子里走去。
到了屋里,我看到在餐厅已经摆好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食,爸爸什么都没说,扔下包裹就带着我直接做到了餐桌上。
我很多话,想说,却不知该怎么开口;父母也不问我,不责备我,像十年前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一样,爸爸板着脸喝着小酒,时不时的看看电视里面的新闻,而妈妈则是给我不断的夹菜,但是并不对我询问些什么,就是不停的给我夹菜,冲着我笑啊笑的。
“去。”爸爸突然对妈妈说:“给小松拿个杯子,我们爷俩喝点。看看他出去跑这十年酒量有没有增长。”爸爸的话让我一愣,可随即我便懂了父亲这话语中的深意。
爸爸的酒量很好,在我眼中他一直是喝再多都不会醉的那种,但是那一天不知怎么了,爸爸醉的很快,我还没觉出什么醉意,可爸爸却已经有些摇晃起来。
席间,爸爸对我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别在外面跑了,看看你是想上班还是干点啥,不行就开个店。大儿子咋样?”
“行啊,爸,你说啥都行。”
之后爸爸又和我闲聊了几句,说的大都是春都这几年的变化和社会上的一些趋势,对于我的那个问题,闭口不言;最后,在我要收拾桌子的时候,爸爸有意无意的对我说:“虎子参军之前来过好多次,看看我和你妈,每次都陪着我喝点酒,他这当兵去了,我还真想他,有机会你找他来咱家,咱爷仨聊聊再。”
“爸,我知道了。”
“还有个事啊,你妈总是把一些瓶子罐子啥的攒到一起卖钱,你出去这几年,总有个女的上咱家收这些玩意,每次给的价都比别人高不少,整的你妈不是她来,都不往出卖了,都给她留着。”说到这,爸爸话锋一转,似笑非笑,眼里很是戏谑的看着我说:“以后,估计她不能再来了吧?我看啊,以后你妈攒的那些东西咋整。”
回到家的日子,让我倍感安心,每天看着两位老人,我恨不得这一辈子什么都不干守在他们的身边。爸爸总是让我出去转转说“别总在家带着啊,去,出去玩玩,溜达溜达。”而且每次都要塞给我不少钱,依他的意思,是让我出去好好享受享受春都的现在。
更深的意思,他没说出来,我也不曾挑明,心照不宣便好了。享受春都的现在,不就是让我忘记春都的曾经吗?
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就想天天待在家里,但是我不能违了父亲的意思。我几乎每天都揣着一大把钱漫无目的的走在春都的大街小巷,我不知道我到底要去什么地方,饿了就找个街边的小店吃点东西,然后天黑了,就回家。
其实那个时候我很迷茫,不知道未来在何方,不知道我的未来在什么地方。
直到有一天,在路上,我碰到了一个熟人,而且和他相遇的场景,有趣极了。
我在那个地方了解了很多很多小偷小摸的作案方式,也见识了很多因为小偷小摸进去的人的样子和仪态。那天,在一趟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上,我看到一只手就在我眼前伸进了一个孕妇的口袋。遇到这种事要怎么办?我想都没想,上去一把就抓住了这手的腕子,一用力,扯出来的是一个满眼怒火,但是看清我长相后却甚是惊讶的男人。
真的,很多时候世界就是那么小,我根本没想到在一趟普普通通的公交车上会遇到他。那个曾在夜里和我聊了很多的男人,此时的他比之在笼子里的几年更为憔悴了。
因为我扯他的关系吧,那个孕妇发现了我俩,看着我俩的样子她忙翻找了一遍自己的口袋,发现没丢什么才瞥了我俩一眼没有说什么。
到了站点,我拉着他下了车,向着路边的一家小酒馆走去。在路上,我很小声的问了他一句:“老哥,你咋又干这个事?”男子看看我,挺无奈的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走进酒馆,要了个包房,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我们两个一面喝酒,一面聊了起来。
我们说了很多的话,但是只有那么几句,让我记住了,并且触动了我。
他第一句让我记住的就是他迟来回答我的那个问题“老弟啊,不干咋整?老哥我五十了,去那那不要我,再说了,我背着案底的,谁用我啊?我有孩子,有老婆,有老爹老妈。哪个不用钱?都用钱我上哪整去?没工作,我就让他们都饿死啊?”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我能做的,就是帮他斟满他的酒杯,又提出了我的问题:“老哥,那你想过这么下去你要是在翻船了,怎么办?”
他看着我,好像看到什么奇珍异类一样:“翻船?翻就翻了;还能咋整?我总不能因为怕翻船就让他们都死啊;我一辈子进去过三次了,我唯一的手艺就是掏包撬锁;你说我能有三进宫,我还在乎四进宫,啊?我就是想趁着没事的时候多弄点钱,剩的进去了他们老老少少的日子过得紧吧。”
第二句我记得很清楚的话,是我说给他听的,席间,他问我说“老弟,你咋蹲满了才出来那?我看你表现的很好,而且还有立功表现,按道理应该减刑啊?”
我回答他说:“我没提出过减刑的申请,也拒绝了他们提供的机会。很多人巴不得有减刑的机会,可我却觉得减刑是对其他人的不公平。不管表现的再怎么好,那也是被抓进去之后才做的。亡羊补牢就能得到减刑的机会,那对受害者不是太不公平了吗?做了,就去承担;过程再苦,再难,都是自找的,既然都选择了承担,再去减刑,那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吗?”
他的反应我和预想的一样,在听过我说的这番话后,他只是叹着气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最后一句让我记住的,是结账之后我与他之间的问答。
“咱们这帮战友,你都有联系吗老哥。”
“有些能联系到,有些联系不到。”
“那你知道他们现在都干什么那么?”
“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但是一大半都是重操旧业。”
“这是我的手机号,你联系联系看看能找到谁,然后给我打个电话,咱们聚在一起聊一聊吧。”
“行啊。老弟,你看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叫啥那?”
“白雨松;你那?”
“陆涛。”
我们在一个笼子里关了那么多年,但是却谁都不知道谁的名字,多有意思?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在里面,我们大都叫外号,或者是一个代号,我们之间从不问对方的名字,也不用正式的名字称呼别人,这是一个有趣的说法“要是战友在这里面叫了你的名字,答应了,那你一辈子怎么着都和这扯不开关系了。”
陆涛办事很有效率,我们分开后的一个星期,他给我打来电话,说能找到的都找到了,听说你出来了,大家也都想和你聚聚。地点吗就定在春都最好的一家四星酒店,时间就是当天下午的三点。
三点的时候我如约而至,陆涛在酒店的门口正等着我那。来到包房,很多熟悉的面孔让我感到一阵亲切,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
尤其是我看到坐在主坐边的洪老时,我高兴极了;众人把我让到主座的位置,我一个劲的推辞,但是他们却说“今天你是主角,你不坐谁坐?今天是你请客,我们买单。没看吗,我们还特意让老洪头在那边上挨着你。”
这个酒宴的氛围很好,大家都很放得开,很随意,却都很开心,高兴。很多人都醉了,所以场面很嘈杂。这群人虽然现在看来都是一些小偷小摸,行为不轨还有案底的混蛋,但是放在古时候,他们也算得上是绿林中人,虽然不招人喜欢,但也绝不让人讨厌。
酒喝多了,醉了,人的本性就暴露出来的,有的人在吵闹,有的人在笑,有的人在哭有的人抱着酒瓶子已经睡着了。看着他们这幅样子实在是说不出的好笑。在席间,我们谈的最多的都是在里面时候的事,很唏嘘也很回味。
值得一说的是,我还真没看出来,这群大老爷们其实也挺磨叽的,一句“在里面的时候亏了你照顾,有什么事想着吱一声。”就说了不下一百遍。
最后,我问了一个问题,向废话一样的问题“老哥、老弟们,以后都有啥打算啊?都不想再进去了吧?”
不问这一句还好,我这一问,他们竟然都安静下来了。每个人的表情的不一样,但是都是那种无奈的感觉,和陆涛之前的那种表情殊途同归。
他们没回答我,而且我知道,他们一定不会回答我这个问题,无论多久之后,绝不会有一个人回答我,但是,从他们的表情我已经的出了答案,我心里最想要的答案。
酒席散去,回到家我对爸爸,只说了一句话:“爸,给我点钱,我想弄个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