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谢氏择婿,羊氏弃剑
很多重要的决定都出自一个不经意的想法,很多意义重大的转折都来自于一个偶然,虽然羊珏知道住在谢氏府上早晚会遇见谢道韫,但他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遇见。
北地羊氏割据三州逐鹿中原,南方谢氏人才辈出即将登上门阀时代的巅峰,作为两家政治联姻的对象,羊珏以为他和谢道韫的初见会是在一个极为隆重的场合,隆重得能代表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可如今自己酒醉熏熏,被冷风一吹只觉得遍体生寒,满目竹林环绕之间便没来由多了几分肃杀,正欲起身归席却突然遇见了这个在历史长河中犹如一颗璀璨明珠的女子。
在看清她模样的一瞬间,北风渐停喧嚣,身上忘却寒意,就连刚刚如凛冬单调的竹林也没来由多了几分青幽,满目肃杀的环境里一瞬间竟生机勃勃。
有些人只站在那里,便是一个崭新世界。
“世兄何以如此看我?”
谢道韫依旧拱着双手行礼,低下去的脸庞却从满袖青翠中抬了起来,看了一眼有些发怔的羊珏,不见半点羞赧反而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看来北地没有像我这样的女子。”
羊珏深吸了一口气,同样还礼:
“羊氏子珏,让小娘子见笑了。刚刚小娘子说橘生淮南为橘,我还颇有些不以为意,今日一见小娘子,方知这世上果然风物迥异,也只有这江左的黛山绿水清风翠竹,才能诞生如小娘子这般雅致的人物。”
谢道韫抿了抿稚唇:
“可我还是觉得世兄说的对些。北地羊氏英武勇烈、雄踞三州,莫说南下取橘,就连建康台城去年也曾一日三惊,直到收到你寄来的信方才安心,可见江左之橘如何生并不重要,落于何处才是关键。”
说完与羊珏相视一笑,各自起身。
佳人既来,羊珏自然不急着回去,仔细想了想后再次开口:
“当日安石叔父在北地说起两族联姻之事时,曾明说不愿你往北地受苦,我也答应过他,等我在郁洲遍植青翠、再造江南时,才会将你迎回北地,届时岸上哪怕只剩一个羊氏儿郎在,也决不让小娘子遭受兵戈之苦。今日见了小娘子亦是此言。”
“倒也不必如此。”
谢道韫不以为意地笑道:“北地战乱频频,局势瞬息万变,我看世兄亦是少年英雄,岂能为一女子所困,自缚孤岛?羊谢之盟本是必然,世兄不需要为此挂怀,我谢家女子到哪里都能活。”
羊珏只觉得胸口一闷,心中竟瞬间有无数情绪缭绕纠缠,让他一时间说不出来话,半晌之后也只是沉声说道:
“小娘子放心,我羊珏说到做到!”
谢道韫依旧抿嘴一笑,反而说起了其他:
“刚刚我看世兄虽然坐在这里有熏然之态,但神色间多有郁愁,难道北地羊氏当真无人,不仅要靠伱孤身一人来到江左,所有事情也都要依靠你才能解决不成?”
羊珏失笑摇了摇头,干脆将今日在羊氏府上经历都告诉了眼前女子,继而沉思道:
“事情按我计划得以圆满解决,我本该高兴才是,但想想自我羊氏起兵以来也曾多次胜券在握,可谋夺彭城时遇王师败绩,大好局势险些倾覆。
那日鲁郡一战,若不是天时使然,我恐怕也早就兵败身死。运气这个东西,我实在不敢指望,便也不太敢相信两首诗就能打动南渡羊氏相助。可若非如此,我又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谢道韫缓缓走到亭内石凳落座,然后一边示意羊珏坐下一边笑着说道:
“南北羊氏血脉相连,他愿意看在同族情谊的份上祝你一臂之力难道也不可以?”
“小娘子是江左奇女子,这种话说出来怕不是为了安慰我。”
羊珏感慨万千:“如今战乱未休,家族性命朝不保夕,当真有人愿意看在情谊的份上赌上满族之人的将来?”
“那不就得了。”
谢道韫也想了一下:“事出无常必有所图,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说着,朝羊珏投来的惊讶目光笑吟吟说出了两个字:
“王氏。”
刹那间,所有疑惑在羊珏的脑海里烟消云散!
“我明白了...”
羊珏喃喃出口:“会稽王想拉我南北羊氏做孤臣,均衡东西桓谢之争。又有王氏在会稽帮他掌控三吴,建康便能在东西两府之间脱身而出。
可如今我倒向谢氏,围在建康左右的力量瞬间失衡,会稽王没了依靠,只能效仿当初王氏兄弟旧事,重用南渡羊氏然后再联合王氏相抗!而我在北方越是鼎盛,他便越是在朝中稳如泰山!”
“稳不稳如泰山不知道,我只知道泰山子实在无礼,放着席宴不入,竟偷偷摸摸地来会我谢家女!”
一个声音骤然朗声传来,随后一脸笑意的谢安便出现在了清风亭外:
“羊氏子,我谢家女如何?”
“叔父!”
这时的谢道韫脸上才终于多出了一丝娇羞,颇难为情地跑到谢安身后躲了起来。
羊珏急忙起身,朝着谢安行礼说道:
“有劳当日世叔亲赴北地,否则竟差点让晚辈错过了这等奇女子。”
谢安笑吟吟道:“刚刚有消息传来,羊府突然车马萧萧,一队人竟连夜出城往南方去了。
看来你这族叔也并非一心向道的痴人,竟是要给台城演一出父子相离的苦肉计了。等他再回来时,恐怕就是我谢氏在朝中的对手了。”
“我看叔父亦是能人,何不趁着这次机会出仕?”
谢道韫躲在他背后探出小脑袋,笑嘻嘻说道。
“会的。”
谢安转过身子,目光中满是怜惜地抚了抚谢道韫的墨发:
“等你嫁到北地,我便随同往羊将军幕下出仕。”
“叔父对我最好了。”
谢道韫笑嘻嘻抱住了谢安,扬起头来笑颜如花。
谢安呵呵一笑,转而看向羊珏:
“羊氏子,别在这傻站着了!你那族兄既然能忍心背离老父上演一出苦肉计,你何不现在追出去,让他再为台城献上一封诈降书?”
羊珏猛然醒悟,急忙朝着谢安匆匆一礼,快步走出了院子。
直到羊珏的背影在两人视野中消失,谢道韫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朝着谢安吐了吐舌头:
“叔父,这个人好厉害!我其实是想说可能会有王氏在其中推波助澜,没想到他立刻就能猜出这么多事情来!幸好叔父来了,否则等会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谢安呵呵一笑,却是拉着她来到亭中坐下,望着自己万分看重的咏絮才女说道:
“阿奴,你跟叔父说说,今日见过了羊氏子感觉如何?”
“我能感觉如何,还不是你们定下的。”
谢道韫有些不好意思。
“谢家曾经不过陈郡一祭酒而已,如今想要往上爬也不至于靠着一女子!”
谢安沉声说道:“逸少尚在建康,他膝下数子皆是能才,尤其是那王凝之,性情稳重,虽然不比他羊珏英武决然,但在江左足以安稳守业。
如今王氏在朝中亦是无人,只能前往会稽为会稽王看守三吴,我若提议两族联姻,无论是会稽王还是琅琊王氏必欣然应之,届时就算你父亲不同意也没办法。”
谢道韫有些惊讶:“可叔父不是都跟羊氏说好了吗?如今弃约岂不是要...”
“叔父不在乎。”
谢安望着她,目光沉稳严肃:
“叔父本无出仕之心,只要我谢家才女平安一生,叔父就算声名狼藉又何妨?”
“叔父...”
谢道韫有些感动,迎着他的目光低头沉思片刻,最终轻轻说道:
“若今日叔父没有让我来见一见这羊氏子,说不定我不舍族人之下便同意叔父留在江左了...
但是叔父,王氏子确实有些才气,但真要让我自己选,我还是选羊氏子。”
谢道韫本就性情坦然大方,类若男子,如今说起自己未来归宿竟也没有半点羞涩之意,只是面对谢安疑惑目光时神色微动,面前似乎又浮现出了羊珏刚刚背对自己时那豪气丛生的背影。
“我若愿意,随时可以南下取橘,可江左呢?敢北上一步取枳吗?!”
她目光微动,脸上终于浮现一丝娇羞:
“...相比之下,我还是觉得羊氏子更令人心驰神往。”
谢安愣了愣。
他也想起了羊珏曾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世叔爱护之心我已知晓,但您又怎么能确定您的想法便是令侄女想要的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自嘲一笑:
“也罢。天作之合,哪需要我这个庸人相扰!”
说着站起身来,再度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口中轻轻说道:
“走吧,陪你父亲,也陪你叔父再饮一席吧。这样的日子,往后就要少了...”
...
另一边,羊氏的车马萧萧,转眼便叫开了城门准备出城。
城门校尉本不愿开门,但见到羊氏子羊不疑身配长剑满脸寒霜地走出来时终于有些害怕了。
如今羊权在江左尚是声名鼎盛,就连会稽王都请了他数次才将他请入台城,特地将其拜为九卿居然还不接受,一时间在建康也传为美谈。
自己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去惹他羊氏的麻烦。
只是城门刚打开,背后便传来一阵马蹄声响,转头看去竟然是刚刚入城的北地羊氏子驰马奔来,朝着正欲出城的马车大喊了一声:
“族兄且留步!”
马车倒是停了下来,但车内却传出了羊不疑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冷漠的声音:
“族弟深夜赶来,所为何事?”
城门校尉与麾下官吏互望了一眼,装作让开大道,实则将耳朵都竖了起来,眼神余光也是紧紧盯着这边。
“族兄。”
羊珏衣衫有些凌乱,身上还带着一丝酒气,似乎刚从宴席间匆忙赶来:
“下午刚在府上拜访过,怎么到了晚上便要匆匆离去?正要依靠族兄在台城相助...”
“父亲已经答应助你,难道还不够?”
羊不疑的声音渐渐转冷:
“难道非要我南渡羊氏整族押上,才遂了你北地羊氏的意愿不成?”
“族兄,你我血脉相连...”
“羊珏!”
羊不疑一把掀开车帘,眼神冰冷地望着他,语气中似乎强压怒火:
“我告诉你,不管你是继了先祖君候也好,自愿回归本房也罢,你北地羊氏终究是我羊氏的旁出!我南渡羊氏,才是嫡脉!
父亲愿意看在泰山故土的份上帮你一把,不代表我这一脉愿意为你北地羊氏所用!你休要得寸进尺!!”
“这...族兄,何至于此啊?”
羊珏愣了一愣,甚至有点怀疑眼前的羊不疑到底是不是在演戏:
“弟绝无此意...”
“你无此意,但你却是这么做的。”
羊不疑轻蔑一笑,放下车帘遮掩了身形。
羊珏脸上的震惊表情做不得假,他也不知道羊珏到底是看出了什么还是真的想挽留自己,一时心中竟有些于心不忍。
为了防止他人看出什么来,只好重新回到车内。
自己也不过比他大两三岁,也受了冠,可困在江左这等高门云集却地狭物窄的地方,将来到了岁数顶多外放一个太守便罢了,因此在见到北地羊氏崛起时他心中亦是激动不已,以为建功立业、崭露头角的时刻终于来了。
何况自己这族弟天资聪慧又年少英武,自然让人亲近。
可没想到,转眼自己就要背弃族人、远离父亲,孤身前往江州隐忍。
而且听羊权话中意思,竟是要让他死了也不要回去尽孝!
一瞬间,羊不疑心中竟生出了几分厌恶。
厌恶的对象自然不是自己父亲,却也不是车外的羊珏。
而是他至今尚未谋面的会稽王司马昱!
我羊氏屡代公侯并始终忠心不二,难道还不足以让你会稽王放心吗,何必要像防着桓谢一样防着北地羊氏,甚至要将南北羊氏拆成两个家族?
我羊氏可有半点对不起你司马家?!
说起这个,当年我羊氏皇后五废五立,即便在你司马家也受尽折辱,最终沦为贼后,至今为人所不齿,难道这些都是她一个女子能够改变得了的吗?
还不是你司马家的男人窝囊,连自己妻子都守不住!
一时间,羊不疑竟是越想越气,眼中光芒闪动,觉得还是要给羊珏一点暗示。
他目光落在自己佩剑上,瞬间有了主意,反手将手中长剑拔了出来,丢向车外:
“你我羊氏的两房情谊,如同此剑!”
羊珏骑在马上,先是看了一眼被丢在地上的佩剑,又抬头看了一眼正远去的马车。
车帘翻飞的缝隙中,羊不疑似乎是无意间抬了抬剑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