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连成骏一再言明他是猜测,但他这番话出口,也震惊了众人。
前朝虽说政治腐败、政权腐朽,但皇族巨富是不争的事实。前朝灭亡,皇族成员携宝藏出逃,那些宝藏到底落于谁手,民间传说不一。若前朝的宝藏变身为永信钱庄,而永信钱庄又是林阁老的产业,那就是说前朝的宝藏归于林阁老了。
林阁老的生母是前朝末代太子最宠爱的小女儿,无奈皇朝变迁,金枝玉叶流落烟花之地。之后,她委身林氏家主的嫡次子做了外室贱妾,生下林闻。林闻得鸿学大儒赏识,她又因遭正室嫉妒而被谋害。引发了一起震荡朝野的公案。
圣贤皇太后看重林闻的才华,在他手刃嫡母时,对他法外开恩,保住了他的性命。先皇和圣勇大长公主不拘一格用人才,致使林闻为官十几年青云直上,做了五年内阁首辅。他们都知道林闻的身世经历,却没一个人以此为茧羁缚于他。
当然,林闻立身朝堂这十几年,也为朝廷、为社稷、为百姓立下了汗马功劳。仁和帝登基后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开创仁和盛世,这和林阁老在世时推行的政令律法密不可分。今上要为林阁老正名顺应民心天意,不难看出他也敬重林阁老。
万夫人善经营,治家亦有方,为人处事也精明。而林阁老却是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他视金钱如粪土,朝野上下曾得他周济的人比比皆是。这两个人都是众人敬重和羡慕的对象,这样一对夫妻在当时朝野上下也成就一段传奇神话。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林阁老夫妇都不是没有长远考虑、没有远大眼光的人,可他们都没想到在他们双双辞世之后,他们的后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尤其是林阁老,凭他的才智与谋算,不会分不清轻重,也一定想好了退步抽身之计。或许他没想到的就是在被贬赴任的路上会有人向他下毒手,连一个交待后事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前朝的宝藏披上钱庄的外衣合情合理,若说是林阁老的产业就很牵强了。林阁老的生母只是前朝末代太子的小女儿,前朝的宝藏不会只属于她一个人。就算前朝不灭亡,林阁老充其量是公主的女儿,若拥有皇族宝藏就说不过去了。
沈荣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摇头轻叹,说:“我听大长公主说南日皇朝的朝廷确实留下了宝藏,后来被皇族的人分了,大长公主曾戏言我外祖父也分到了一份。若永信钱庄就是前朝的宝藏,那也不该属于我外祖父一个人呀!”
连成骏微微皱眉,轻嘲一笑,说:“你也真笨,没准永信钱庄就是咱外祖父分到的那一份宝藏。有五十万两银子流通就能开起一座钱庄,南日皇族巨富,咱外祖父分五十万两银子算什么?我再强调一遍,是咱外祖父,你听明白了吗?”
“永信钱庄已消失多年,你就是叫人叫得再亲热,攀亲攀得再结实,也休想分到一文钱,你听明白了吗?”沈荣华快人快语,专往连成骏头顶浇冰水。
“妹妹,要是永信钱庄还在,你会分我多少银子?”连成骏一脸期待注视着沈荣华,就好像金山银库真摆在他们面前,等着沈荣华分配一样。
沈荣华噘起嘴,眼底闪过娇羞,嗔问:“谁是你妹妹?”
“不是妹妹,难道是姐姐?你愿意让人把你叫老吗?”连成骏冲沈荣华抛出一个撒娇的眼神,又弯起嘴角,说:“就这么说定了,反悔我可不依。”
“你跟我、跟林家攀亲真的没必要,你不就是想要银子吗?我心公正,只要事情妥善解决,让我满意,保证少不了你的好处。”沈荣华神情平静,这番话说得更是落地有声。只要是没亏欠过她的人,她从来也没想过对不起人家,恩怨到头,两清最好。若事情都能用银子解决,她又何必欠下一堆人情债呢?
“我信你,但我还是要叫你妹妹,毕竟我以外孙的名义拜祭过林阁老。”
“随便你,说正事。”
连成骏好像变戏法一样,手里多一件粉红色的半圆形的芙蓉玉。他小心翼翼将玉捧到沈荣华手中,并一再嘱咐她千万别把宝贝毁了。沈荣华接过芙蓉玉,顿觉触手生温,身心都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块半圆形芙蓉玉大概有成年人的手掌大小,玉质盈润纯净、晶莹剔透,只是上面雕刻的花纹稀奇古怪。
沈荣华把芙蓉玉捧在手中仔细观看,她确定自己前世今生都没见过这块玉,但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熟悉到拿起就不想再放下,就想永远由她自己保存。
“我想起来了。”沈荣华要找东西,怕连成骏把芙蓉玉抢过去,就直接把玉装进了袖袋。她打开荷包,找出一张画有图案的纸,看了看,递给连成骏。
那夜,她被五皇子和王统领劫走,连成骏救了她,并把她送回浣翠居。在等她拿棉被时,连成骏在阳台上拣到这张纸,让山竹转交给她。这张纸上画着一个圆形,圆形之内有一些花纹,中间被分开了,上面的半个圆形又被一分为二。而沈荣华手中这块芙蓉玉的形状和雕刻的花纹都与纸中画的圆形很相似,只不过这是下半部分。这块芙蓉应该还有一半,就是被一分为二的上半部分。
连成骏仔细看了那张画有图案的纸,抿紧的嘴角勾起笑容,“我昧下这块芙蓉玉,没让蛇心带去京城呈交大长公主真是明智之举呀!这块玉真是宝贝。”
“那夜,五皇子和王统领去过浣翠居,这张纸……”
“是五皇子不小心落下的,王统领充其量是五皇子手里的一把利剑。”连成骏两指夹起那张纸晃了几下,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在问沈荣华,“这块在锦盒里尘封了近二十年的芙蓉玉并不完整,照这张图案看,这应该是下半部分。这张图的墨迹不是新的,画这张图的人是五皇子还是另有其人呢?下半块芙蓉玉藏在锦盒里,他们都能画出图案,肯定知道这块玉的来历及作用。画这张图的人想干什么?只要这个问题有了答案,我估计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沈荣华想了想,说:“我以为知道是谁画的这张图才是问题的关键。”
画这张图的人肯定知道芙蓉玉的作用,绝不是信手胡画。只要了解画图之人的情况,这块芙蓉玉的作用也就能推断出十之六七,余下的疑团再慢慢分析。
“我知道。”虫六举起手,满脸兴奋说:“从篱园弄来的这两封被撕碎的信在我不懈努力下基本上拼好了,这张图,嘿嘿,是沈阁老画的,活着的时候画的。”
“什么?”沈荣华腾得一下站起来,手臂一摆,芙蓉玉从袖袋里掉了出来。
连成骏也被吓了一大跳,脸都变色了,不是因为虫六的话,而是因为从沈荣华身上掉落的芙蓉玉。他身体急转,想用手接住芙蓉玉,来不及了,只能出脚。还好,芙蓉玉落到了他的脚尖上,逃过了粉身碎骨的劫难。
“为了我的银子和大家的银子,妹妹,这块芙蓉玉不能让你保管了。”连成骏轻轻从自己的脚尖上拿起芙蓉玉,握在手里捏了捏,又慢腾腾收了起来。
沈荣华见芙蓉玉没碎,连急带吓而变得青白的脸慢慢恢复了血色。她长舒一口气,没有跟连成骏争论玉的归属,就快步跑去看虫六拼好的信了。在她两世的意念里,沈阁老是最真心疼爱她的祖父,是她最亲近的人,这在那只带子母锁的锦盒重见天日之前,她从不怀疑。看到万夫人给大长公主的信以后,感觉到万夫人不信任沈阁老,她心里很别扭,强迫自己不多想,她害怕去怀疑。
为什么画这张图的人会是沈阁老?她不相信,确切地说是她不敢相信或是不想相信。虫六知道分寸,若没有充分的证据,他绝不会乱说。
“虫六,把拼好的信拿过来。”
就在沈荣华快跑到虫六身边时,连成骏发话了。虫六很干脆地应了一声,抱起一堆零碎东西屁颠屁颠跑到他主子身边献媚去了,沈荣华白跑了。虫六把零碎东西放到软榻上面的炕桌上,一一摆列整齐,很详细地讲解给连成骏听。
沈荣华没再追着虫六过来看信,而是坐到主座上默默喝茶。关心则乱,她刚才太急切是因为她关心某些问题,现在,她的心同她的表情一样沉静淡漠。事情不会因为她的回避而不发生,已经发生的事不会因为她关切而改变早已固有的结局。她两世为人,经历了惨痛的生死,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去面对呢?
连成骏把虫六拼好的信仔细看了一遍,冷哼一声,嘴角挑起浓郁的嘲讽。他看到沈荣华沉默如斯,自是理解她此时的心境,很心疼她,也很佩服她。他长叹一声,拿着虫六拼好的残信坐到沈荣华对面,以眼神和微笑鼓励沈荣华大胆面对。
“我不想看,你说吧!简单些。”沈荣华的语气很轻很淡,好像在说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前生今世,她背负了太多恩怨情仇,凡事淡到极致便是无比浓郁。
“在说正事之前,我要先跟你坦白一件事。”
“哦?什么事?”沈荣华见连成骏要主动坦白,想给他一个微笑,可她的笑容却于无形中包含了惨淡与凄然,令连成骏怦然心跳,也骤然心痛。
“昨天,沈二老爷和沈二老爷陪五皇子来芦园找你,趁五皇子不在篱园,你让驴小七和王小八去探查消息。这两小子回来跟你说一无所获,其实是骗你,他们的收获极大,只不过是被我中途截下来,虫六拼的残信就是他们带回来的。”
“还有什么?”沈荣华没有半点责问和怪罪的意思,驴小七和王小八真把带回来的东西交给她,哪能这么快发挥作用,她现在坐享其成不是更好吗?
连成骏观察沈荣华的表情,很详细地说:“那夜,五皇子和王统领朝灵源寺的方向逃去,大概在天亮之前他们又回了篱园。发现到手的锦盒丢了,五皇子就给沈贤妃、安逸公(原来的怀王)和杜昶各写了一封信。他情绪波动很大,一边写信一边发脾气,写错的信就顺手撕得粉碎扔掉了,却没有烧掉。管理篱园的嬷嬷很细心,把这些碎信及一些可疑的东西偷偷整理好,让那两小子带过来给你。”
“他把写错的信撕得粉碎,是把信纸当成我了。”沈荣华冷冷哼笑,顺手抓起一张白纸狠狠撕碎,残忍毁灭一张白纸的过程让她的心慢慢变得坚实冷硬。
“你不会是把白纸当成我了吧?”连成骏一脸讨好的笑容,试探着问。
沈荣华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问:“他给杜昶的信里写了什么?”
“你很关心杜昶?”
“五皇子一共就写了三封信,我先问给谁的还不是一样?”沈荣华一想起杜昶前生今世那副阴险无耻的面孔,还有那一脸的虚伪,她就想吐。她一直想不明白沈阁老为什么赏识杜昶,还有意把她许配给杜昶,难道沈阁老就没认清杜昶的嘴脸吗?想到这些问题,她的心突然咯噔一下,脑海被极其阴暗的东西覆盖了。
连成骏笑了笑,拿起一张拼好的信纸,说:“五皇子写给杜昶的信就写错了一张纸,他与杜昶兄弟相称,大概觉得不妥,又划去了,信纸也就废了。至于他给杜昶写了什么,想知道也很简单,让虫六和虫九跑一趟,很快就有结果了。”
“主子英明,奴才这也找虫九,马上出发。”虫六早想去放风了,自是积极。
“不必,等我把事情理顺,再吩咐你们出去一趟,多办几件事。”连成骏又拿起一封信看了看,说:“这封信是给安逸公的,看来怀王被贬为安逸公,却不愿意贪图安逸,白费了皇上和大长公主的两片苦心。五皇子在信上说以沈阁老生前画的图为准,已着手准备。他在信纸上又把半园形的图仿画了一遍,大概嫌自己画的图不好,就撕碎扔掉了。他又在信上写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仅一句就包含的意义不少。至少我能确定五皇子要做什么沈阁老知道,而且支持。”
沈荣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噗嗤一笑,她的眼底充满冰冷和孤独,脸上的笑容却慢慢绽开,如同一朵在冰山上盛开的雪莲,美到了极致,冷到了惊艳。
“你就没什么要问的?”连成骏心疼沈荣华,而此时却不知该如何宽慰她。
“我都弄清楚了,还问什么?”沈荣华站起来,长长吸了一口气,说:“沈阁老画出这块芙蓉玉的图案,交给了沈贤妃和五皇子,必须图谋。五皇子跟安逸公说以沈阁老画的图案为准,已着手准备,我估计他们是想仿造,你认为呢?”
连成骏冲沈荣华竖起大拇指,脸上挂满夸张的笑容,但他的心却在发颤。沈荣华很聪明,从五皇子只有一句话、一个图的废信中就猜到五皇子想要仿造这块芙蓉玉。在她刚才的话里两次提到沈逊,她都改口称呼自己至亲至近的祖父为沈阁老。这代表什么不言而喻,也就是她对沈逊称呼的转变令连成骏心痛心悸。
“还有呢,他给沈贤妃的信。”沈荣华的语气坦然而急切。
“提到了你。”连成骏把五皇子写给沈贤妃的废信递给了沈荣华。
沈荣华摇了摇头,没有接信,很平静地说:“五皇子想让我死。”
连成骏叹了口气,说:“五皇子给自己的亲娘写信,提到你大概是太过气愤怨毒,连‘死’字都写错了,信也废了。这是天意,由此可见,你会错过死,至少不会死到他手里。妹妹,你要相信我的预言,我可不是白拿银子的混混儿。”
“与其让我相信你的预言,不如让我相信你以及你安排的人。”沈荣华重重坐下,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管是他们的明枪还是暗箭,凭我一个之力都难以抵挡。况且,只要有机会,我希望五皇子还有其他人死在我手里。”
沈荣华的语气依旧很轻很淡,但却饱含着让人心颤的力量。纵然群狼环绕,我身孤单,但我有一颗心支撑,不惧劲敌,将来一日,定会所向披靡。
前世,就在她死那一年的元宵节,她被带到五皇子的府邸在冰天雪地里赤身跳舞。那一天,“永信钱庄”几个字印入她的脑海,即使在将要昏迷时,她也记得很清楚。也是在那一天,沈荣瑶说永信钱庄归五皇子了,她的一切都归他们了。
重生之后,她活在怨恨中,时刻想翻盘、想报复,却没有蹋下心考虑前世的一些细节。直到今天,她才明白了沈荣瑶那句话的意思,也在此时想明白了许多事。永信钱庄是林阁老的,或许真是前朝的宝藏,被五皇子施诡计侵吞了。不只是永信钱庄,还有织锦阁、多宝斋,还有林氏几十万两的嫁妆,都被豺狼虎豹据为己有。他们霸占属于她的钱财,还肆无忌惮糟践她,这只是无情和狠毒吗?
五皇子等人要做什么?她那英明一世的祖父不知道吗?她和林氏有朝一日会成了五皇子谋划大事的拦路虎,五皇子会怎么对付她们,她那至亲至近的祖父没想到吗?直到现在,沈荣华会问自己这些问题,答案很明显,但她不想知道。
连成骏静静注视着沈荣华,许久才点了点头,说:“你无须一个人抵挡,还有我,我会帮你。对了,还有一个不要钱的萧彤,他也很好用,也能帮上你。”
“多谢。”要银子也好,认妹妹也罢,沈荣华都相信连成骏能帮她。在她陷入困境时,连成骏决不会弃她而去,这种信任源于本能,已植入骨血。
“你想怎么办?以后。”
沈荣华怔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好像飘在浮云上一样,头重脚轻,我脑子里塞满了事儿,杂乱如麻,可想思考、想梳理,却又感觉脑海一片空白。”
“你就直接说你没想好得了。”连成骏沉思半晌,说:“我想好了,你听我的。”
“好,我听你的,这是咱外祖父、外祖母的事,是咱家的事。”沈荣华第一次以非常郑重的语气对连成骏抛出了橄榄枝,这不是诱惑,而是更深的信赖。
连成骏点头一笑,又随即摇头轻叹,英朗的面庞充满无奈和辛酸。如果他现在说他想要银子只是戏言、为银子认亲更是闹剧,沈荣华会嗤之以鼻,非但不信任他的话,还会把事情想得更复杂,从而分心。所以,他不想多说,他想做什么从来不怕别人的眼光,更不怕被人误解,尽管沈荣华在他心里很特殊。
“主子,你看这是什么?”虫六拿起十几片薄脆发硬的小纸片给连成骏看。
“从哪里找到的?”连成骏拿起纸片仔细看了看,微微皱眉。
“从沈阁老撰写的《凤鸣山即兴游手记》里抖出来的,那本书也是驴小七和王小八从篱园那边拿过来的,奴才只留了纸片,书……”虫六眼睛转了几圈才找到那本书,因为那本书已面目全非,是沈荣华刚才打人打的。
“这本书的字迹象你的。”连成骏抖开那本《凤鸣山即兴游手记》给沈荣华看,又说:“用药水浸泡过的小纸片,还在一本书,这种把戏我很小就会玩了。”
沈荣华刚想询问,就见一个婆子匆匆跑进来,喊着初霜说有话要禀报。
初霜出去了,一会儿又返回来,说:“周嬷嬷罚了雁鸣她们,又抱怨姑娘不好好守孝,要来求姑娘把连大人他们赶出去,以免坏了名声。”
“这老婆子本是个糊涂人,就糊涂着算了,还喜欢没事找事。”连成骏满脸冰冷且不耐烦,正好虫九回来,连成骏跟他交待了几句,虫九喜滋滋出去了。
沈荣华知道周嬷嬷的脾气品性,怕连成骏对她不利,想阻止却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