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耀听了太傅的上奏,并未急着开口,以为太后又会先声夺人,发表意见。
等了三分钟,见太傅已经第三次抬头望上来而不闻太后言语时,方才恍然大悟,太后大概率不想在这件容易得罪人的事情上多言。
或者,至少不欲在朝堂上就此事发表意见。因为不管咋说,都难以尽善尽美。
刘宏尽管被过继,但他始终是先解渎亭候刘苌唯一的儿子。其实按照继承法,皇室应该不能去宗族里只有一个后嗣的支脉里过继。
这次其实是皇室嫡枝无理霸道的行为。当然,大家都认为宗室里被过继来当皇帝的一方一般也不会反对。
所以,没人管是否合理合法,也没人问过刘宏母子的意见,到底愿不愿被过继。
而且又因为刘宏已经没有了父亲,就更加没人理会他们孤儿寡母的意愿了。对刘苌的香火祭祀问题上,之前也没人谈过应该如何。
华耀见陈太傅还是不回队列,一直在中间站着等他回答。
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真不好回答。又深想了想,方才组织语言缓缓回道:“先帝大行的时日不长,亦未曾入皇陵为安。
朕身为嗣子,心里为先帝哀痛不已,如今且没有多余的心神用以考虑此事。等待以后再说吧!”
“喏。”陈太傅见新皇递给了他一个台阶,就面色淡然但心里很是高兴地下来了。
站回文臣行列之首,陈太傅抬眼瞥向旁边的武臣之首。
看着神色沉稳,端然而立的大将军,不由垂眸暗疑:“窦武,汝欲何为矣?
这种时候明显不适合上奏让新皇之父过继嗣子这样的事情。汝偏是示意老夫上奏此事。
老夫虽未全明汝意,但也能猜度一二。
这是吾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助。权作还了昔日汝相助之情。”
陈太傅此时心里对大将军这个外戚很不满,外戚始终是外戚。
不过,他在生气大将军之余又高兴大汉终于有了一个理智冷静的天子,尽管犹年少。
陛下小小年纪突然遇到这种考验人性的话题,居然能言语谨慎地渡过去他的这番刁难。
话语,神态都没有一丝半点的漏洞或不合时宜。且向朝臣们表达了他的孝道。以孝道回避了老夫的刁难,很高明。
两列文武朝臣僵在堂上好一会儿,没人再有持笏板出列的举动。
太后等了半刻时辰,见再无人出列奏事,便在帘后小声地示意中侍礼官,“退朝吧!”
中礼官立即中气十足地喧告:“时辰至,退朝!”
“等一等!”华耀见此赶紧站起来打断中礼官的喧告,“请先等一等。朝臣已无事上奏,朕还有话要说。”
窦太后在珠帘后皱眉,心中很是不郁,但也不能打断皇帝,不让他说话。
中礼官只能又退到皇帝御座右侧后一步位置侍立。
众文武朝臣闻声都惊讶地抬眼望向玉阶之上的少年帝王。
陛下小小年纪,或是胆大有魄力啊?或是无知无畏啊?
惊讶之下,文武大臣们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持个什么心态了。
或是看热闹?或是希望天子有甚惊人之语?醒世之言?
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众人纷纷暗里猜测少年皇帝会说什么。
他们都眼含兴味地望上玉阶,只见少年皇帝头戴天子冠冕,身姿因年少而不高大,但挺拔。
华耀不怯不懦,炯然有神的龙眼俯视着下面,气沉丹田,声音洪亮,徐徐而言: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而食,又是皆从土地上来。
朕自读书、明事以来,便渐渐知晓了这个道理。
春耕在即,朕想问一问朝堂上的公卿们,而今大汉天下,有多少以耕地为生的农民呢?”
他的问话让不关心农事的大人们一愣。让关心农事,关心天下的大人们不由深思。
土地的问题,从来就是大事。
文武朝臣的脸上此时都没有了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朕自小常常跟随先父巡视解渎亭方圆七里之地,见到农民种庄稼的时候,因少牛拉犁,而以自身背绳负犁耕地,弯腰受累一日,却耕不了几分地。
除此之外,农民们欲想田地里能有个好收成,全得有赖于天气的风调雨顺。若风不调雨不顺,庄稼就会欠收,甚至失收。
庄稼欠收,农民就得饿肚子,甚至卖孩子。”
华耀循着刘宏的记忆,心里有几分疼痛,语调更缓慢而悲凉。
“朕见过几回卖孩子的,见人买过几回,也让先父买过几回。
几回都见他们骨肉离别时的肝肠寸断,心里不忍而难过之极。”
“朕那时候就想,有没有办法以提高农作物的产量呢?让他们不至饿肚子,不至于卖儿卖女。
朕就此问过先父,先父答:他不擅农事。让朕自己慢慢想,多读书,在书里去找答案。
朕从农家的书里知道了庄稼要有好收成的几个要素。农民多收粮而不饿肚子的基本条件。
第一,大家都知道的,选择优良的种子可以提高产量。
那么,优良的种子,除了在已有的种子里面选择,咱们还能不能培育呢?
第二,需要有好使的农具,帮助农户开垦出更多的土地。
那么,世上有没有一种或几种能够帮助农民开垦耕种更多土地的农具呢?
第三,需要老天爷赏饭吃,就是风调雨顺。
那么,世上又有没有在不风调雨顺的时候,除了已知的水渠等水利设施,还有没有能够帮助收获更多粮食的工具呢?”
华耀缓了口气,扫视了大家一眼而沉稳道:“办法肯定是有的。华夏民族自神农氏尝百草以来,一直在不断努力从土地上收获更多的粮、麻、葛、药材等等。”
想着永留心中那位伟人的豪言壮语,“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他挺直背脊,缓声背起了宋真宗赵恒的《劝学诗》。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华耀慢慢自宽袖里(储物袋)取出几十张图纸,对堂下微微一笑而言道:“先父曾言,书乃是先贤们给咱们这些后辈的文化、文明传承,咱们不能辜负。
朕是个听父言的孩子,真的自小就相信,书中真的什么都有。”
说到此,他沉声呼喊道:“大司农何在?永乐少府何在?”
刘宽和许训先后手持笏板跨步出列,同时低头应声:
“臣在!”
“臣在!”
“这里有几种农具图纸,乃朕习读《墨子》和观摩农民使用直辕犁劳作,又见得马车行驶、车轱辘转动等等日常而深思研习,或改良或制作的农具。”
“另,改良培育种子的问题,朕也有了一些粗浅的想法,已经教给了解渎亭里的农民。那个,虽然成功不易,但也可以慢慢去做。”
“朕认为,无论甚事,难或不难,都需要人着手去施行,去努力,最终才会有成果。
实践出真知。知行合一。
这样,咱们以后方可以给后人留下一些有益的,让他们赞赏不已的传承。”
华耀说到此,让中礼官将一摞几十张图纸传下去给大司农和少府阅览。
“前几张图纸为曲辕犁的整体形状和各构造配件的形状、规制尺寸。
另外的几十张为灌溉的几种水车的形状,各配件制造的规制尺寸。
朕已经让候府里都制造出来试验使用过了的,曲辕犁相比使用的直辕犁,功效更优于三倍或以上。
而水车乃是新制农具,可以将水从低处运送至高处。朕本预备今年春耕时在解渎亭试用的。
今,少府和大司农合作安排下去,让各州、郡、县匠作坊制造出来,或卖或租给庶民们使用。
价格不必太贵,朕已经计算过了,每架犁三百五十钱左右,不得超过三百九十钱。
每架水车的售价五百钱左右。上下浮动在二十钱之内。”
华耀想想又道:“此,算是朕登基给予大汉天下子民的恩惠,尔等不得违逆朕意。”
“喏。臣等遵奉圣意!”朝臣们还没看到图纸,不知道代表了其什么,少年皇帝有此要求。他们当然是先答应了,有什么以后再说。
刘司农和许少府接过图纸来已经仔细看过,顿时都能看明白有了它们将会给农业带来的巨大变化。
二人惊奇皇帝好读《墨子》和《农家》,好奇技工巧之余,对视了一眼又复杂地望望少年皇帝冠冕下朦胧的稚嫩面容,再看一眼太傅和大将军等公卿们…
他们倒是一如既往地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练沉稳的狐狸样。
这种大事,皇帝陛下居然没有跟谁商量过就在他人生的第二次朝会,第一次发言,在朝堂上直接宣告并拿出来使用。
这等于扔了个炸雷,这里面的利益…让他和少府都很为难。
而窦太后此时在珠帘后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大汉自孝武帝后治国的基调都是以儒家为本。
小皇帝在朝上表示他自己喜欢墨家,农家,他不需要拉拢士族?这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可,他此举改良制造出的农具,若真能如他所说的创收,提高土地产出…那功德,获得的支持。
朕…当如何?
“帝国之治,农耕为本。春耕关乎国本,关乎天下万民的生死存亡,更关乎咱们的大汉能不能长治久安。”
华耀并不关心太后此时乱七八糟的想法,也不觉得天下士族暂时会对他这个皇帝怎么样。
他们都是现实的很的势力眼,以家族利益和自己的声名为重,必定会持续观望一阵子。
他俯瞰堂下众臣,缓慢而郑重地言道:“诸卿肯定比朕这个少年更懂农本的重要性。
朕相信,有了朝上诸卿的努力协作,现在又有了优良农械器具的辅助,大汉能够一年比一年的更少一些饥民、难民、流民。”
想到大汉这时正处于小冰河时期,想到后面多年的天灾人祸,华耀的脑袋更疼,感觉肩背上压着的大山也更重。
皇帝不好当,帝国不易治,万民难以养!
唉!
“退朝吧!”他看向右侧,示意礼官出来主持朝礼。
中礼官站出来高声喧告:“时辰至,退朝!”
华耀依旧挺拔端立,目送文武朝臣们依次转身退去,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背影。
注意到他此举的朝臣心里都在高兴的寻思:陛下对臣等真有尊重之心。
华耀则转身扶起太后,一边朝殿后走,一边在寻思,不知道他们是去哪个宫殿办公?
尚书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