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公,秦相国请您进去。”
坐在秦琅值房外休息间的李义府正想事出神,被一个声音唤醒,他来见秦琅,结果通报后却半天没有回应,茶水都已经凉了。
自秦琅回朝主政以来,他还是头次受到这样的冷遇,明年才五十岁的李义府,不由的转动脑筋飞速的思索起来,自己难道在哪里恶了这位权柄煊赫的太师?
想着想着,便可能想多了。
抬头,见是刚才进去禀报的堂下行走狄仁杰,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高大,甚至还略微有点胖,圆胖的脸上留着大胡子,却并没有怎么过于精心修饰,他身上是一袭蓝衫,袍衫的衣袖上甚至还有墨渍,胸口衣襟处似乎还有油渍?
这样的胖子,居然能引领洛阳学城几万学生闹事,成为六君子之一,更能得到秦琅青睐赏识,特招他们入政事堂门下行走见习,刚才他在外面坐冷板凳,这家伙倒是在里面呆了半天没出来。
他们在聊什么?
李义府在心中猜测着,脸上却是已经迅速露出一副亲切的笑容,“怀英啊,秦相国主持朝政,日夜操劳,你现在相国身边做事,得多提醒相公要多注意休息啊。一会午餐的时候,一起吃饭?”
京师各衙门都有食堂,免费供应官吏们午餐,每天的餐食时间,不少官员也喜欢顺便餐会,边吃边聊。有时也是下属向主官们汇报工作的好时机,甚至还是同僚们之间沟通感情的不错场合。
平时狄仁杰这样的堂下行走可没机会跟高高在上的宰相们共食的。
狄仁杰也早听说李义府李猫之名,据说曾有人用了个词专门形容他,口蜜腹剑,虽然这个词不知道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但用来形容心腹狭隘的李义府确实贴切。
相比起笑面虎许敬宗,李猫行事更加阴险,为了权势更加没有底限,不择手段。
狄仁杰到政事堂行走时间不长,却也已经听说过李猫许多手段,这是个不能轻易招惹的人。
“多谢李相公,中午食堂属下来聆听教诲。”
“好,我先去见秦公了。”
推开门,一只脚才抬起,还没步入秦琅公房内,李义府却已经迅速的又换上了一副面孔。
“三郎!”
李义府一边特意用上亲切的称呼,一边径直就先去收拾茶盘,清倒剩茶,取水烫杯,重新沏茶。
很快,一杯散发着清香味的绿茶便送到秦琅面前。
秦琅听说李义府以前是喜欢传统的煎茶法的,甚至还是煎茶高手,精通此道,很是了得,但每次与自己喝茶,李义府却都是用炒茶冲泡,手法同样娴熟。就算秦琅去李义府公房坐,或是去他家,都没见过他煎茶。
口蜜腹剑。
这个词是有一次秦琅在吕宋跟封臣们提起李义府时说出来的,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传回了中原,好在传的人倒没说是秦琅的评价。
“李相来找我是什么事?”
李义府泡好茶,仍然还站在那回话,“过几天便是齐忠武王的九十周年诞辰,秦圣公于我有知遇之恩,于微末之中青睐相知,是我永远尊敬的师长。值此九十周年诞辰,我这个学生后辈也当缅怀追思·······。”
来之前,其实李义府是另有事情的,可刚才在外面坐了半天冷板凳后,他脱口而出的却是提出要给秦琼搞九十周年诞辰纪念。
“用不着如此,心中怀念便好。”秦琅道,每逢父亲忌日,他也是会吃素,并跟儿女们追忆秦琼的往事,顺便谈谈秦家的家族历史,所以这一天,一直都是秦家的家族史教育日。
他很少大张旗鼓的搞什么活动,没必要。
“太师,忠武王九十周年诞辰还是要隆重纪念一下的。”李义府的理由很多,什么秦琼如今已经是在武圣庙里跟姜太公并列的武圣,又是秦琼被朝廷封赠为秦圣帝君了等等。
眼下隆重纪念一下秦琼这位天子的妻祖父,也是对朝廷局势稳定有益,对秦家也是有好处的。
他还提出,一切操办之事都交给他好了。
秦琅却仍然摇头。
“我听说前年你奏请天子,将祖父改葬到永康陵侧,并征调了七县民丁,昼夜不停的运土修坟,满朝王公争相馈赠奠仪,送葬队伍绵延七十里,极尽奢华?”
永康陵,是大唐太祖景皇帝李虎的陵墓。
李义府点头,“当时太上皇恩赏······”
“李公,”
一声李公,显得生份起来。
李义府面色微变。
这位李猫,不仅被世人称为口蜜腹剑,近年还由此衍生出另一个词,笑里藏刀。
李义府能有今天,当然最离不开的就是秦琼秦琅爷俩的提携,否则他现在估计都还在蜀中底层打转。
是秦琼聘他入松州都督府幕府,然后又举荐他入京做了九品门下省典仪,后来又是秦琅提携他入御史台为八品御史。
之后将他引荐给马周、许敬宗,还把他安排进了太上皇李胤当时所在的东宫,一步步,方有今日之辉煌。
秦琅十五年前离京时,都还特意将他提拔为中书舍人,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此后李义府虽然是靠给皇帝李胤当枪做刀,带头发起对长孙无忌等元老派的进攻,凭能力与忠诚,赢得皇帝的信任,最终一步登天,成为了宰相。
可说到底,没秦琅这一路来的提携,李义府又哪有机会给皇帝做刀枪?
“三郎,这事是家中子婿们做了蠢事,被底下人一唆使,就乱来,搞的如此奢华张扬,是我管教不力。”李义府迅速向秦琅认错。
当时的李义府正是最得意之时,给祖父迁坟改葬,安葬到太祖陵边,还役使七县民丁等,这些不过是衣锦还乡一样的得势后的炫耀而已。
“李公,你可认识王义方?”
李义府心里一惊,王义方他当然是清楚了,这是个犟驴一般的腐儒,虽是天下有名的大儒经师,但做官就不行了,脑子一根筋,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他的迂腐。
王义方拜侍御史,六品京官,便在京置办宅院,买了一座宅子,钱款付清,几天后却指着院中的两棵大树说,我忘记付树的钱了,然后让家人去找那前主要补上树钱。
朋友们都说,宅院出售,自然是连宅中的树一起卖的,没有单卖的道理。结果王义方却非说,这么好的树,怎么能跟一般的宅中树一样呢,这肯定是得另算钱的,赶紧补上。
此事后来在京师引为笑谈,都说王义方就是读书读傻了。
王义方后来也确实最高只当了这侍御史,而且总共只当了十六天,且正是因为弹劾李义府逼杀六品大理寺丞,以掩盖他将大理寺美貌女犯纳为妾侍一事。
李义府讪讪道,“王义方先前抵毁大臣、言辞不逊,被贬为莱州司户了。”
“王义方可是当代名儒,士林之中素有名望的。”秦琅道。
“秦公可是赏识他?若如此,我愿意与他尽释前嫌。”李义府道。
秦琅此时说起他,也是因为来济先前跟他提过王义方。来济的学生卢照邻少年时曾拜王义方为师学经,深为老师的冤屈不公,便找机会跟来济说了此事。来济了解了一下,然后告诉了秦琅。
王义方自幼丧父,饱读诗五经,为饱学之士,少孤贫,侍奉母亲非常恭敬,是有名的大孝子。
后来入京参加科举,中途遇见一个徒步赶路的人,说是听说父亲在外任职病亡,于是赶路前往,王义方听了立马把自己的马让给了他,甚至做了好事还不留名。
入京后,他不肯跟其它学生一样去拜谒公卿贵族,凭真本事考中明经,恰当初那位路上受他赠马的人回到京师,认出他来,于是到处替他宣扬。
京师人人称赞。
连圣祖皇帝都听说了有这么一个新科明经才子,饱学有才,且很有素心,又还能助人,于是钦授他为晋王府参军。
宰相魏征非常喜欢王义方的为人,并欣赏这个老乡的才学,于是主动提出把妻子裴氏的娘家侄女嫁给他,但王义方却一口拒绝了,理由是魏征是宰相,他不想攀驸宰相,趋附权贵。
后来魏征去世后,却又主动上门求婚,娶了裴氏。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魏公如今已经去世了,我要继承他的遗志,实现他生前弘扬儒家、劝语君王的意愿,以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王义方也因不肯攀附权贵所以仕途并不顺畅,到贞观末年也不过是弘文馆的绿袍小官。
结果还因为贞观末年对魏王党的清算,被人举报他曾经跟张亮交好,因此三十一岁的他受牵连贬到了海南岛为吉安县丞。当时的海南岛那是蛮荒之地,吉安县在后世时名字都是昌江黎族自治县。
他到任后却召集各峒首领商议,创办学校,挑选子弟,亲自讲经传学,教授礼乐,一时让那个蛮荒也登降有序人人悦顺。
三年后,因教化蛮荒有功,王义方调任河北洹水县丞。当时张亮有个侄子叫张皎,配流在崖州,来依义方而卒,临终托以妻子及致尸还乡。返回中原时,王义方使奴负柩,令皎妻抱其赤子,乘义方之马,身独步从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