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正月,中原普降大雪。
而在遥远的南海深处,却依然如同盛夏,一条巴朗盖帆船在一群浆手的用力划动下驶入海湾河口。
又黑又瘦的水手们喊着号子嘿呦嘿呦的卖力划动船浆,这是一条‘强大’的战舰,战舰长达七丈有余,可以容纳水手好几百人,用六支木浆提供动力,一天可以行进整整‘四十’海里,同时船还拥有高于船面的甲板,可以让三十名提瓦马战士射箭或投掷标枪。
船主苏马耳曾经凭着这条自南边渤泥国买来的先进战舰,跟周边的巴朗盖或大家屋的斗争中无往不利,甚至凭着这条船干着海贸和海盗兼做的买卖,使的他一度成为远近闻名的富有达图。
他的巴朗盖村社拥有近两千户人口,聚居人口过万,他麾下的提瓦马亲兵也达到了五百人之多,而他通过乘船到其它沿海村庄发动袭击,还武力逼迫了许多村子向他纳贡或成为附庸,对一些坚决反抗的毫不留情的镇压,将他们掳掠回去成为阿利平·牙·吉吉力,一群没有房屋没有田地,只能居住在主人屋子里的奴隶。
这位曾经远近闻名的达图,最多时曾经拥有大小十几条船,如今却只带着一条大巴朗盖战船过来。
苏马耳站在甲板上,身形有些佝偻,满面忧色。
他穿着件丝绸衫,一只手紧紧的握着腰间佩带的刀。
船入河道,浪花拍打着船身。
他身后站着的也是两个达图,同是海对面过来的巴朗盖的首领。他们的样子比他还满面愁容,嘴上都起了火泡。
巴朗盖既是船,也是吕宋岛以及周边诸岛地区的一些土人组织名称,很多年前,许多马来人乘着一种叫巴朗盖的帆船抵达婆罗洲,又过了许多年,当时已经在婆罗洲岛上建立了渤泥国的这些人,又驾着巴朗盖帆船继续北上,进入了菲律宾群岛。
一条巴朗盖船,当时就是一个迁移家族,上面有自己的家族血亲成员,也还有武士家丁以及奴隶,来到了原始落后的菲律宾群岛后,他们便开始在沿海的一些河口平原地区,建立起居留地。
一条巴朗盖船的人,上岸后建立一个村子,也叫巴朗盖。
一些巴朗盖村社之间也有联系,一般也都是从渤泥国来的同族亲人,他们各自为村,分散在相邻的附近,结为联盟。
各个巴朗盖村的首领,一般也就是各家的家主,称为达图。
所有的巴朗盖村社的首领们,都被称为马金努,这代表的是贵族阶层的意思,同时这些巴郎盖首领达图的亲人们,也都是马金努阶层。
他们下面,是各自的家丁武士们,这些人专门负责侍卫护卫达图和他的家人们,并负责征战、掳夺等,这些人被称为提瓦马。
再往下是阿利平。
后来随着时间流逝,提瓦马阶层中又分出了摩诃利卡和普通提瓦马,摩诃利卡就类似于授封的骑士,能获得自己的一块土地,且往往并不需要亲自种植,只负责侍卫和作战,而普通提瓦马则不再担任侍卫和打仗的任务。
提瓦马成了普通的自由村民,但他们仍会接受训练,充当达图的后备兵员。
阿利平也分化出两个阶层,一种就是有田地和房屋的阿利平·纳马马黑,这些人虽有自己的田地、房屋,但他们还需要向达图做免费的劳作,打到猎物也得上缴一条腿等,因此也被称为纳贡者。
而阿利平`牙·吉吉打,则纯粹就是奴隶,没有房屋没有田地,居住在主人的房子里做事,不过按规矩,他们可以为自己赎身,赎身后就是自由人。
而奴隶们结婚后也允许搬出去居住,但是,每五天得为主人干四天活,且生下的孩子,一半得留在主人家继续为奴。
苏马耳是一位富有且有势的达图,他的巴朗盖有近两千户,上万人口。而一般的达朗盖村社,一般就是二三十户到百户,往往那种很大的巴朗盖才有千户,一般也就是当地最大的巴朗盖了。
他此次之行,目的就是这座大岛上最大的巴朗盖麻叶巴朗盖村社,拥有一千二百余户,他们也拥有数艘战舰,和上百的战士,虽然他们的战舰不及自己的强,可也是这里远近有名的强大巴朗盖。
船逆流而上,一名浆水有些乏力,动作慢了些,另一名达图马查阿斯便一鞭子甩了过去,鞭子在那水手的黝黑赤裸的背上炸响,登时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浆水闷哼一声,却不敢停,而是咬牙用力的继续划浆。
马苏耳只是冷眼瞧了那名划浆的阿利平·牙·吉吉打一眼,“别把人打死了,这可是我的浆手。”
马查阿斯跟马苏耳说了声抱歉,“这些贱奴太偷懒了,回头我送你两个更健壮的。”
马苏耳现在对这些话题没什么兴趣,“你说古麻刺朗会同意我们的计划吗?”
另一位达图伊洛道,“古麻刺朗的儿子刚被那些唐人给杀了,他难道不想报仇?”
听到这话,马苏耳也觉得自己过于担忧了,事实上现在谁不恨唐人?
在唐人到来之前,他们曾是这片海中群岛上的霸主,虽然说各个巴朗盖之间互不统属,只是按血缘、地域结成十分松散的一些联盟,整个巴朗盖村社都还是原始公社结构,并没有出现国家组织。
可大家毕竟都是从渤泥国过来的,甚至好多本身也都是有着亲戚关系的,起码也是同族的马来由人。
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仅有一些十分原始落后的土人,据说这些土人其实是比他们更早移民来的外来者,那些人在更早的时候到来,然后征服和整合岛上更加原始的土人,带来了青铜技术、水稻种植甚至是梯田和简单的陶器技术。
只是这第一批外来者在这岛上经营许久,也一样还处于很原始的部落制时代,他们以家族为单位,组建大家屋,每个大家屋里住着几个家族,大的大家屋里面有二三十个家族,然后共同推举一位长老负责管理。
选定耕地、整理种子、安排劳动,甚至组织交易等,其实跟巴朗盖村社的达图们一样的。
那些土人的大家屋,其实就是一个聚落寨子,本质上来说巴朗盖居留地的组织形式也他们差不多。
反正都是松散的部落、村社组织,还没有出现说比大家屋、巴朗盖村社更高一级的行政单位。
虽说他们的社会里,也发展出了领主、依附者、劳动者甚至是奴隶等各个阶层,相互之间也会有交易往来,但基本上还是很松散落后的。
不过巴朗盖后来者们,相对的比大家屋的早期移民和土人们掌握了更先进的一些航海、生产等技术,比如大家屋的那些人还在用青铜器、陶器、石器这些,用的原始的耕种渔获技术。
而巴朗盖的后来者,却已经掌握了较强的航海、农耕、以及制作铁器陶器的技术,甚至在贸易这块也比较擅长,对外交流相对频繁,不像大家屋那么封闭。
在双方开始接触后,很快就为了争夺地盘战争,虽说战争规模很小,也就是村斗,但巴朗盖还是完全压着大家屋打。
所以后来大家屋只得在落败后迁走,或者主动的退避三舍,巴朗盖们开始占据那些最肥沃的沿海河口平原地带。
只是谁能想到,如今又来了第三批外来者,这些从西北大陆过来的唐人,乘着更高大的舰船,持有更先进的铁甲和武器,甚至还骑着高头大马上岸来。
没有一个巴朗盖是他们的对手,原来居住在吕宋岛中原平原湾海处的诸多巴朗盖,在几番接触后纷纷败走。
实力相差巨大,却还偏偏村自为战的巴朗盖打打土人大家屋还行,但对上唐人,却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了。
马苏耳很不甘心,他的巴朗盖在秦家现在占据的旧金山湾南面不到二百里的加隆旁河口北侧(八打雁湾东北的八打雁港),这里有优良的港湾,有肥沃的河口平原,盛产稻米、椰子,渔产资源丰富。
秦家虽然还没有来八打雁,但相距不到二百里,马苏耳以前靠海吃海,从渤泥那边交易来唐人的商货,瓷器、茶叶、铁器等运回来这边,贩卖给其它的巴朗盖村社或一些大家屋,那是赚的盆满钵满的。
可如今唐人在他北边就建立起了一座巨大的旧金山城,虽然唐人派了人四处拜访,说的天花乱坠,反正就是要大家听他们的话,服从他们的管理。
那岂不是得承认这中原来的秦家以后就是所有人的达图了?
要当他们的罗阇?
现在他们还没有罗阇呢,罗阇那是王的称号,在他们出来的渤泥,王便是罗阇。这个称号,最早起于吠陀时代,是雅利安人部落军事首领的民称,与长老会议的萨巴和部落成员会议萨米提共同构成了雅利安人权力机构的三要求。
后来,战争频繁,罗阇权力不断加强,财富也比以前增多,职位渐成父子相袭,最后就变成了世袭的国王称号。
但在这片群岛上,还从没有人想过要当罗阇,因为所有的达图,也就是一个达朗盖村社的首领,就算凭血缘亲戚等组成一个达朗盖联盟,但联盟所在的地域内,往往还会夹杂着许多并不是血缘亲戚的其它达朗盖村社。
群岛上地广人稀,交流不便,加上大家都是外来者,数量不多,所以始终就没能形成更强力的地域性政治集团。
因此根本不会有人想做罗阇。
或许再过几百年,随着人口增多等情况变化,可能会有战争兼并,最后形成大大小小的王国,会有许多罗阇,但起码不是现在。
而这些达图们,有谁愿意承认秦家做他们的罗阇?
秦家开出的条件,马苏耳也早知道了,彻底的成为秦家的臣子,接受他们的管理,向他们纳税,服从他们的律法。
这些都是他们不能接受的。
如果向秦家纳税,那他们岂不全成了阿利平·纳马马黑?
在他们巴朗盖,就连提瓦马都不需要纳贡,更别说武士阶层的摩诃利卡,以及贵族阶层马金努了。
秦家凭什么收他们的税?
他们这些人驾驶着巴朗盖帆船来到这片群岛,建立起定居点,垦荒种植打渔,一切都是凭着自己的努力争夺来的,他们比秦家还来的早,秦家凭什么跟他们征税?
所有的马金努都是自由而高贵的贵族,就算是摩诃利卡也都是自由的绅士、勇猛的武士。
马苏耳不愿意尊秦家为罗阇,也不愿意向他们纳税,更不愿意接受他们的管理,当然也不愿意从富饶的居留地搬走。
那是他们家族世代经营打拼下来的地盘,是他们家族流血牺牲,从另一个强大的大家屋手里夺取来的,现在凭什么让给秦家?
可马苏耳的巴朗盖村社虽大,但他也知道自己单打独斗干不过秦家,所以在关注了旧金山的秦家许久后,决定联合更多的巴朗盖,不再仅局限于血亲宗族、亲戚了,他打算把所有的巴朗盖都号召起来,一起击败赶走秦家。
古麻刺朗的麻叶巴朗盖与马苏耳的隔一条海峡相望,实力不弱,而且听说古麻刺朗的儿子不久前居然驾着几条船试图抢劫秦家的船,结果不但没成功,反而连自己的船也都被夺了,古麻刺朗的儿子更是不幸被杀。
马苏耳听到这个消息,立即满载了一船酒赶了过来。
许多巴朗盖的大督都畏惧强大的唐人,纷纷选择迁移,就跟那些懦弱的大家屋土人一样,马苏耳不服。
他相信古麻刺朗刚死了儿子,还损失了好几条船,肯定也非常伤心的愤怒。
那几条船对于麻叶巴朗盖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也是重要的军事实力,损失如此之大,还把继承人给没了,他岂能不对秦家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