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下了罪己诏,所以赵祯避居偏殿,在崇政殿这里开朝会。
宋庠看到一场令他不敢相信的优秀政治剧场。
今日早朝,宋庠授意御史中丞高若讷弹劾贾昌朝。
说贾昌朝为相期间,经常与枢密副使吴育在官家面前争执,这是阴阳不和,导致上天震怒。
因此此次旱灾【责在丞相】,建议官家依照汉朝的‘天灾策免三公’之例,免去贾昌朝的相位。
这是他与高若讷商量出来给与贾昌朝最重的一击,当然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他们倒是想找贾昌朝其他的罪状,但贾昌朝此人本是一代大儒,持身颇正。
寻了半天,也找不出什么问题来,所以最终还是确定以天灾为借口弹劾贾朝昌。
当然这个弹劾的理由已经足够强大了。
至于汉朝的‘天灾策免三公’之例始于汉朝的徐防,这个其实是个蛮有意思的政治手段。
当时汉和帝驾崩,汉和帝的继任者年纪太小,于是汉和帝的皇后邓太后临朝,可不巧的是,她一临朝,便天下灾异连年,什么旱灾、洪水、失去西域、盗贼四起等等事情接踵而来。
若是按照董仲舒的理论,天灾都归因于天子的德行缺陷,邓太后才刚一临朝,便闹几次天灾,并且连续几年不间断,临朝摄政的邓太后岂不是难辞其咎?
此时只有二十四岁的邓太后是手忙脚乱,然而在惊怒之余,她想出了一个转嫁责任的方法,以天灾不断为由将朝廷三公中的两公撤职,算是把责任人给揪出来了,将天灾归咎于大臣。
(徐防: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倒是责任撇清了,我呢?)
从这之后,皇帝便当得轻松了,以前闹天灾,就把皇帝搞得很紧张,仿佛对不起天下人似的,有做贼心虚的感觉,但之后闹天灾,皇帝就理直气壮起来了——呀,都是丞相的过错!
当然皇帝也有承认错误的时候——都怪我当时瞎了眼嫁……呸,任命他为丞相!
笑死。
现在大宋遭受旱灾,他们以【灾异免三公】这个惯例攻击贾昌朝,大约也是符合官家的期待的——大家都看看啊,错的是他不是朕啊!
所以,贾昌朝死定了!
果然,贾昌朝很是惶恐,立即从袖子里掏出辞呈,递给赵祯,赵祯看了之后,将辞呈搁置,公开说道:“贾相与吴枢密的确是在朕前争论,而且争论激烈,但各执一词,意见不同,心意却同,都是为了大宋繁荣昌盛,这没有什么可以诟病的,朕不许贾相请辞。”
宋庠一听顿时急了,正要赤膊上阵手撕贾昌朝,但贾昌朝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份辞呈递了上去。
宋庠顿时有些懵:还有这操作?
所谓三辞三让,不是这么个操作方法啊!
大多数时候丞相被弹劾,丞相会立即告病居家,然后写了辞呈递上去,皇帝会回手书拒绝。
然后丞相会第二次上书,皇帝看到之后会再次手书拒绝。
到了第三次,若是皇帝想要让丞相辞职,便手书说什么朕不忍心,朝廷也需要丞相,但丞相既然一心请辞,朕再不忍心也只能割爱云云,如此三次下来,双方面子都全了。
若是皇帝是真不想让丞相离职,那就赶紧上门吧,将人家好好请出来,然后弹劾的官员则是找个由头打发到地方去,算是给丞相出口气。
但从没有这种当着皇帝的面上辞呈,拒绝了一次,又立即掏出辞呈,一会是不是还有第三次?
果不其然。
赵祯立即严词拒绝贾昌朝自请镇西北,又说了一通大道理。
然后贾昌朝又掏出一份辞呈,这一次赵祯从座位上下来,搀扶着贾昌朝的双手,述说起来,贾昌朝为政以来的贡献,最后下了个结论——贾昌朝乃是国之重器,留之可镇国运!
啧。
要不要脸啊!
宋庠看得目瞪口呆。
其实不仅仅是宋庠如此,御史中丞高若讷也是一脸的铁青。
妈个比的,他贾昌朝不死,死的就是他高若讷了。
高若讷与宋庠使劲打眼色——你特么倒是说句话啊,这还是你出的主意呢!
但宋庠却是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半句话也不肯说。
高若讷一时间心如死灰:妈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上一次高若讷走河边,是因为景右党争。
景右三年,范仲淹因不满宰相吕夷简把持朝政,培植党羽,任用亲信,向赵祯进献《百官图》,对宰相用人制度提出尖锐批评,劝说赵祯制定制度、亲自掌握官吏升迁之事。
吕夷简不甘示弱,反讥范仲淹迂腐,诬蔑范仲淹“越职言事、勾结朋党、离间君臣”。范仲淹便连上四章,论斥吕夷简狡诈,因言辞激烈,遂被罢黜,改知饶州。
侍御史韩渎曲意迎合,列写范仲淹同党的姓名,奏请赵祯在朝廷张榜公示。
范吕之争,牵连甚广。
秘书丞余靖上书请求修改诏命;太子中允尹洙上疏自讼和范仲淹是师友关系,愿一起降官贬黜。
当时御史知杂杨偕荐高若讷为监察御史里行,迁尚书主客员外郎、殿中侍御史里行,其后又改左司谏、同管勾国子监,迁起居舍人、知谏院。
欧阳修责备高若讷身为谏官,对范仲淹被贬之事一言不发,欧阳修写信骂高若讷,说【仲淹刚正,通古今,班行中无比。以非辜逐,君为谏官不能辨,犹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廷,是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耶!今而后,决知足下非君子。】
然后高若讷将这封信交给赵祯,欧阳修也被贬了,而他则是升官了,加直史馆,以刑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
他原本想着这一次将贾昌朝给参下去,也算给自己加一大功劳,说不定政事堂腾出来位置,自己还能够上参知政事呢,现在看赵祯的态度,这事是没影了。
关键是,此次贾昌朝留朝,他这个御史中丞大约也当到头了,回家收拾收拾,准备去地方吧。
就是心里憋了一口气:这曹他马的宋庠,鼓动自己弹劾贾昌朝,现在却是一言不发,就是一个反骨仔啊!
他却是没有想过,当年景右党争的时候,他作为言官,不也一样一言不发么?
赵祯与贾昌朝上演一出君相和,然后贾昌朝当朝宣言,将会全力以赴赈灾。
朝会之后,贾昌朝回到了政事堂的公廨里,后脚曾公亮就来了。
贾昌朝笑呵呵地请曾公亮坐下,泡了一杯茶,曾公亮笑呵呵地抿了一口,然后看了看茶叶道:“这是清溪茶?”
贾昌朝一笑,看着心情极好:“可不就是,咱们那弟子给送的呗,你没有么?”
曾公亮嘿嘿一笑:“不仅我有,吴春卿也有。”
听到吴育的名字,贾昌朝脸色变得不是很好起来。
他与吴育之间的争端,实际上不仅有公仇还有私怨。
庆历新政时候,吴育属于庆历新政中支持范仲淹的新党,而贾昌朝则属于反对变法的一派。
说起来庆历新政这一次的党祸,与小人君子之争是不同的,新党固然是心忧家国,因此积极求变,而反对派也是心忧家国,认为需要改变,但不能如此改变。
最后双方相互攻讦,陷入意气之争中,随之而来的便是喜同恶异、党同伐异。
而正是这样的攻伐之中,吴育与贾昌朝也是相互厌恶。
后来庆历新政失败,这种恩怨依然是延续了下来。
庆历六年六月丙子,监察御史唐询忽然发难,直指贤良、茂才等科之设,存在弊端,唐询梳理两汉制举开科历史,总结出汉代诏开制举主要是因灾异求直言的结论。
基于该结论,他提出“请自今不与进士同时设科,若因灾异非时举擢,宜如汉故事,亲策当世要务,罢秘阁之试。”
这一建议在赵祯刊落上疏人姓名,仅将具体文本转发中书详议的时候,遭到了时任右谏议大夫、枢密副使吴育言辞激烈的反驳。
因为唐询的说法其实是有针对吴育的意思,因为吴育的发迹正是从制科开始的。
而恰好唐询就是贾昌朝的亲戚,吴育认为这是贾昌朝在背后指使,因此在后面谈论政事的时候,双方丝毫不退让便可以理解了。
曾公亮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啊,怎么就那么较劲呢,这个不看僧面看佛面,咱们三个都是居正的座师,这关系这么近,又何必闹这些别扭,有什么事情好好商量不就是了?”
贾昌朝苦笑一声道:“不是我计较,而是吴春卿在找事儿啊,唐询是我的亲戚不假,但他自做他的官,他想献策难道我还能够阻止么,说实话,他献策我根本就不知道!”
曾公亮也是苦笑:“你也不跟春卿说一下?”
贾昌朝脖子一梗:“谁耐烦去解释,事情又不是我干的!”
曾公亮赶紧道:“是是,没必要没必要。”
话虽如此,但曾公亮已经打算替贾昌朝与吴育解释一番,最好是促成两人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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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今日不是来说这事儿的,曾公亮赶紧将话题给圆了回来:“子明兄,今日早朝,你与官家一番操作,可是将我给看呆了啊!
【灾异罢三公】,这是惯例,官家如果按照这个惯例将你移出知州也是合理,怎么今日却是宁可自己担下,也要保住你,这不太合理啊!”
其实曾公亮有一句话没有明说,便是官家明哲保身的性子,怎么今日却为你豁出去了呢?
贾昌朝自然听得懂,闻言笑了起来:“想不明白?”
曾公亮苦笑点头:“这不是请教你来了么?”
贾昌朝哈哈笑了起来,拿出一本手写的册子递给曾公亮:“你看看这个。”
曾公亮一看封面便十分讶异:“这是居正的字啊……荒政一十二条?”
曾公亮有些诧异,“……这是救灾的建策?”
贾昌朝点点头道:“咱们这个弟子啊,天纵奇才!你知道这荒政一十二条都有什么吗?”
曾公亮赶紧想要翻书,贾昌朝已经说了出来:“……凡荒政十有二:一曰备祲;二曰除孽;三曰救荒;四曰发赈;五曰减粜;六曰出贷;七曰蠲赋;八曰缓征;九曰通商;十曰劝输;十有一曰兴工筑;十有二曰集流亡。”
贾昌朝缓缓道来,曾公亮眼睛越来越亮。
贾昌朝讲完一十二条,然后问曾公亮道:“……如何?”
曾公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听到贾昌朝问他,曾公亮激动道:“有此一十二条,大宋救荒之策全矣!”
说起赈灾,大宋沿袭唐朝的经验,设置有常平仓这样的储备粮机构,也有减税赋的举动,但并没有这么系统的。
而且,就算是大宋朝有唐朝的经验,也并不是每个官员都具备有这样的能力。
就说范仲淹吧,这算得上一个能臣了吧,你看看他赈灾的方法是什么,可以看看梦溪笔谈中记载:
【皇佑二年,吴中大饥,殍殣枕路。
是时范文正领浙西……为术甚备,吴人喜竞渡,好为佛事。
希文乃纵民竞渡,太守日出宴与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游。
又召诸佛寺主首,谕之曰:“饥岁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
于是诸寺工作鼎兴。】
所以,他的赈灾方式是什么?
嗯……
一是组织百姓竞渡,提供饮食;
二是鼓励佛寺大兴土木。
【???】
范仲淹这样的能臣,赈灾手段看起来也是十分贵乏,虽说这些举措当然一定程度上是有些效果的,但能够惠及的人太少了!
听了曾公亮的话,贾昌朝笑道:“陛下也是这么说的。”
曾公亮一听便明白了,有些嫉妒道:“这小子,这好东西也不先给我看看!哼!”
贾昌朝呵呵一笑:“估计他一开始也没有想到,只是因时而变罢了,因为此次危机是因为旱灾,那他便拿出来解决问题的方法,以此让老夫逃过这一劫。”
曾公亮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在嫉妒的同时,也是十分的自豪,口中像是埋怨,又像是自豪:“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