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见曾府如此稀罕女儿与外孙女,干脆自己也在曾府中住下,曾府的吃食依然还是当年的味道,人依然还是当年的人。
曾家三子尽皆长大承认,也已经婚配。
章衡大舅哥曾孝宗之前补了将作丞,这两年官场上也渐渐有了起色,谋了个员外郎的职位,不算多出色,但终究算是有了官身。
而二舅哥曾孝宽因为走的科举出身,而且排名靠前,因此仕途上是最为出色的,前些年知桐城县,后选知咸平县。
在咸平县当知县时候,民诣府雨水过多伤麦歉收,而州府不知事情真相,没有上报朝廷,曾孝宽亲自到乡间考察,得知事情,然后上报朝廷,朝廷因此减免税赋。
曾孝宽因此功得到升迁,被除秘阁修选、提点开封府界镇县,而曾孝宽在开封府功绩也颇为出色,今年被选拔入知审官东院,虽然比起同年兼妹夫的章衡来说要慢了不止一点,但在庆历二年榜的进士中已经算是颇为出色了。
至于曾孝纯考了好几次都没有中,干脆父荫补了官,得了官身,不过曾孝纯志不在官场,得了官身后也不愿意补缺,干脆负责打理曾家的产业,在去年成了婚了,当时章衡在邕州,因此没有办法赶回来参加婚礼。
三个舅哥中,章衡与曾孝宽最为相得,两人凑在一起,聊起在各地为官以及当年参加科举的事情,也是颇有趣味。
若不是曾公亮将章衡叫进书房,他们两个估计能够聊一晚上。
翁婿两人在书房,曾公亮问起了章衡在邕州的事情。
曾公亮笑道:“我在中书经常能够收到邕州的各类信息,在治理州县,发展经济上,大宋朝就没有比你更加厉害的了,这两年邕州的商税增长实在是惊人,虽说还比不上广州泉州这些重镇,但在全国州县里也是遥遥领先了。”
章衡闻言笑了笑道:“我以为老师不会为这个感觉到惊讶才是。”
曾公亮大笑:“的确是没有太多惊讶,以你的能力,倒是正常,不过,邕州毕竟不是泉州广州这样有基础的。
比起发展泉州广州,邕州几乎是没有发展的任何潜力。
大宋各路中广南西路最穷最偏僻最蛮荒,而邕州又是广南西路中的边陲,积贫积弱到了极致,换了任何一个官员过去,首先想到的不是发展,而是让自己活下去……”
曾公亮摇摇头叹息道:“……去那边的都认为自己被流放的,哪里还有心思搞什么发展,可正是这样,才显出你的能耐,可朝中那些人,对你的能力视而不见,不仅不赞许你的功绩,还有人在说你擅启边衅,破坏友邦情谊,甚至有人在传播谣言,说你要当西南王,真是气煞老夫矣!”
曾公亮愤愤不平。
章衡赶紧安慰曾公亮道:“老师,您也用不着气愤,不过是有人不想弟子回来罢了,因此颇多指责,也是正常。”
曾公亮叹了一口气道:“韩琦做得实在是过分了,不过……”
曾公亮说到这里,脸上倒是有了得色:“……韩琦无非是怕你走在前面,你既年轻,才华上又是当世第一,若你先他一步上去了,恐怕以后几十年都得仰你鼻息了。
所以这种种套路,也是无奈而为之,但是,他终究是拦不住的,此次侬智高不仅将广源州收回,而且将犯边的交趾朝廷从上到下都给擒下,这等泼天功劳,岂是他们想要隐瞒就能够隐瞒的。
呵呵,侬智高是你一手保下来的,现在他得了这泼天的功劳,自然有大半还是得归在你的身上,毕竟你才是两广安抚使,此次打败交趾,首功在你!”
曾公亮笑得眼睛都快瞧不见了:“此次论功行赏,官家就算不把枢密使给你,至少也得给你一个参知政事,不然怎么服众,哈,韩琦想拦,他拦得住么!”
章衡闻言脸色并不是很好。
曾公亮闻弦知雅意,笑道:“你有能力上来,就不必担心老师我了,我回中书是要为你盯着,现在你回来了,我到地方上去其实更加符合我的心愿,在中书着实过于繁忙了,我这身子骨已经是吃不消了。”
章衡叹息道:“老师您正是年富力壮做事业的时候,却总是因为弟子而不得不避让,这让弟子心中何忍,老师,我还年轻,我再等些年……”
曾公亮打断章衡的话道:“老夫的才能自己心知肚明,做一路官长,或者说为执掌一部都没有问题,但在中书里面却是只算平庸。
大宋不缺一个平庸的宰执,而需要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宰执,若是因为我而挡住你的路,别说大宋子民会怪我曾公亮,就连我女儿曾幼薇都得责怪我这个父亲不懂事了。”
章衡还要说什么,曾公亮却是一摆手道:“不用多说,老夫跟官家已经谈好了,过些时日便去周边知州,你此次进参知政事,官家可是希望你有一番作为的。”
章衡叹了一口气:“就总是委屈您了,老师。”
曾公亮笑道:“老夫也没那么伟大,若是其他的人,就算是才华再惊人,那也得等老夫做腻这相公才行,不过你毕竟是我学生,又是老夫女婿,老夫又是将你视为亲生,舐犊情深嘛,所以让一让老夫心甘情愿。”
章衡心里十分感动,想起当年为了搭上曾公亮送出的白糖配方,心道实在是太值了!
你看,从当年送出白糖配方开始,先是被收为学生,后被嫁予女儿,现在是为了自己的宰执之位,一让再让,之前自己要上枢密副使之位,曾公亮是参知政事,为了符合亲属避让原则,曾公亮自请去地方,现在自己从邕州回来,曾公亮立即又请去地方,这等恩情,就算是一些亲父子都做不到的。
章衡正在感动之中,然而曾公亮也是心怀得意,他也是想起了当年的事情。
曾公亮心中得意想到:老夫实在是太幸运了,当年什么都没有做,就收到了一份价值连城的白糖配方,而看在这价值上勉强收下的弟子却是天纵之才,不仅在科举上连中三元,而入仕之后更是对老夫在官场上的进步有着巨大的推动,若不是这个弟子,老夫何德何能能够当上宰执啊!值了值了!
章衡若是知道曾公亮这般想道,恐怕是要愕然之后再大笑不已。
不过曾公亮这么想倒是有些正常,毕竟历史上曾公亮要上参知政事,非得等到嘉佑二年才行。
而这一世在章衡的推动下,在庆历六年便当上了参知政事,期间相差足足十一年!
即便是曾公亮想象力再怎么丰富,也不可能想到自己能够在庆历六年当上参知政事,甚至不太敢想自己在以后就一定能够当上参知政事。
毕竟大宋宰执不是谁都能够干的,一方面需要资历,更多需要的是气运。
翁婿二人在感慨自己的幸运之后,章衡问起来朝堂对于交趾的看法:“交趾罪官已经押送到了汴京,不知道官家要对他们如何处置?”
说起这个事情,曾公亮神色有些凝重起来:“你可能要多做一手准备才行。”
章衡皱起了眉头道:“难道还有人要为李佛玛郭盛溢这些人说话?”
曾公亮点头道:“韩琦他们认为,这一次并非两国交战,只能算是一些摩擦而已,只要教训一番就好了,没有必要灭国,不然以后周边国家人人自危,对大宋来说不是个好事情。”
章衡冷笑道:“难道他还想将李佛玛送回去交趾?”
曾公亮呵呵一笑:“恐怕是有这个可能的,而且估计还会让官家恢复封交趾国王的惯例,这样一来,恐怕你的所作所为就白费功夫了。”
章衡哈哈一笑摇头道:“那就由着他们吧,我听说交趾原本的大臣李道成,已经是整理国事,被推举为交趾国王了,李佛玛就算是回去了,他还能够继续当国王吗,我看估计是不行的,除非陛下派出十万大军将交趾再打一遍,否则李佛玛是绝对不可能再当交趾国王的了。”
曾公亮闻言也是笑了起来:“那李佛玛估计下半辈子就都得在汴京过了,不过汴京繁华,总比在升龙那嘎达好得多,咱们官家仁慈,总不至于亏待了他。”
章衡笑了起来,他之前其实也有在担心赵祯将李佛玛送回去,还恢复旧制,那样子王韶严省身等人在交趾恐怕不好应付,但现如今仔细想一想,除非赵祯派十万大军南下,否则光是将李佛玛等人送回去,又能够翻出什么风浪来?
估计李佛玛郭盛溢等人也是知进退的,这个时候就算是赵祯想送他们回去,他们都会赖在汴京不肯回了,毕竟当真回去了,指不定尸首会出现在密林之中了。
聊到这里,章衡长出一口气,心情也放松了下来,回来之前觉得这边有一场大仗要打,可与曾公亮聊完之后,发现担心的问题其实并不算太大的问题,因为回到了汴京之后,章衡才感觉到,邕州离汴京太远了,交趾也离汴京太远了。
大宋君臣视为威胁的只有西北边,至于其他的实在是构不成威胁,这种成见从太祖建国以来就是如此,深入到大宋君臣的骨髓里,不然广源州也不会被后来的宋神宗送给了交趾,而这种动机正是出自于这种轻视。
大约在赵祯眼里看来,章衡去邕州给大宋扎紧篱笆只是次要,而章衡为了抗衡交趾而将邕州发展起来之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而在韩琦等人眼里看来,章衡就是被流放去边陲,想要立功搞出来的事情,而这所谓的功劳,也只是小儿科罢了。
而韩琦等人搞的事情,不过是想给章衡添添堵而已,没有想着当真能坏了章衡的前程。
毕竟,在大宋君臣看来,交趾,边陲小国罢了。
好嘛。
章衡撇撇嘴,也乐得轻松。
反而是曾公亮接下来说的事情,反而是当今朝廷中的大事!
“……范相公在就职途中病逝,令人悲叹,可人去了就去了,总得留下点身后名。
按理来说,以范相公的操守与影响力,上一个文正的谥号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可范相公之前庆历新政之事着实也是得罪了人,尤其是江浙那一带的官员,正是范相公下手清洗的。
所以他们反对给范相公上这样美好的谥号,当然,他们没有敢睁着眼睛说瞎话,给范相公上一个太差的谥号,但却只愿意给次好的谥号。”
章衡诧异道:“范相公庆历新政虽然不成功,但也不算是过于得罪人,而且现在欧阳公、韩琦等庆历旧臣还在呢,他们如何就敢对范相公的谥号有阻拦之心的?”
曾公亮摇摇头道:“与去年夏相公的谥号有关,去年夏相公病逝后也是讨论谥号,与夏相公相近的人建议给与文正的谥号,尤其是韩琦与宋庠为首,他们都是夏竦提拔起来的,所以力主文正之谥号。
而官家也有意将“文正”这个谥号给夏相公然,而,朝堂之上的有人可不认为夏竦在做官做人上对得起“文正”这两个字……”
章衡点点头,刨除他与夏竦的仇怨不谈,他也不认为夏竦就值得一个文正谥号。
“文正”意味着这个人接近于完人,而夏竦的口碑不佳。
他治家不好,家事闹得满城风雨;他进取心极强,喜欢交接同僚来增强自己的势力;他不孝,丁忧期间悄悄回京城,为自己起复做准备……
也就是说,夏竦这个人多方面有问题。
所以大臣们纷纷给宋仁宗上劄子,反对将“文正”作为夏竦的谥号就可以理解了。
而反对的众人中,司马光反应尤为激烈,多次进言反对,“文正是谥号之中最高的评价,即使以周公之才,尚且不可取得,夏竦断然不可取此谥号”。
因此,赵祯只能选择退让,将夏竦的谥号改为“文庄”。
“……而反对将文正谥号给范相公的人认为,如果夏相公都不值得文正二字,那么夏相公提拔起来的范相公,如何就值得文正二字!”
范仲淹不得志时,夏竦见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在夏竦任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时,保荐范仲淹任副使,使范仲淹与韩琦成为他的左右手。
章衡闻言嗤笑一声道:“按照这个道理,谁又能够值得文正二字?范相公因为提拔他的人夏竦没有文正谥号因此不能得文正谥号,那李文正的老师也不是文正谥号,那李文正是不是不能得文正谥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