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翊歆久居深宫,高高的被人围在尊位,十四年去过一回西北雄州,几次汴京旧都,但他食人间烟火,知道普通百姓的疾苦,也就明白百姓的善恶。云贵川之所以难管,就是因为太穷了,穷则生乱,动不动就用命换一时的温饱,而一个家里穷了之后,人心向恶,能恶到何种地步?赵翊歆自小受到的教育,不是用最大的善意来宽容别人,而是用最大的恶念来揣测别人,一个人为了出人头地,停妻再娶,抛妻弃子,也算是一件见怪不怪的事,不过撞在赵翊歆这儿,他不会不管就是了。
田娘子和田姐儿被带过来,看见炕上坐着两人无法形容,菩萨一般的人物儿,拘谨的脚都不知道怎么迈。
田娘子已经被整理干净,头发梳成圆髻,一根木制发簪定着,身穿一件土黄色大棉袄,下摆及至脚面。这样打理干净了,田娘子还是一个难看的女人。云南因为地势在,很多人皮肤黝黑,肤质也不太好,虽然不是人人如此,田娘子就是如此,一张脸是棕黄色的,皮肤表面还坑坑洼洼,是饱受了日晒雨淋的面容。五官周正,很平常丢人群里不会再看一样的农家妇女,三十五岁的实际年龄加上多年的操劳,真不是一个带的出门的体面女人。
不知田承鹏是什么样子,但二十六岁的进士应该风华正茂,有一个外表看上去足够当妈的女人,大字不识一个,官话不说一句,估计在生活中也只有老妈子的功能,兼具生育机器。
升官发财换老婆。田承鹏要甩了这样一个女人,理由也不用再找了。
田姐儿五官清秀,长相不随田娘子,或许遗传了父亲的相貌,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一双眼睛乌亮亮的特别大,因为长年饥寒交迫,说是八岁还没有刘寡妇的女儿高,面部消瘦才显得一双眼睛大。
一双眼睛,就能知道田姐儿从生下来,就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夏语澹生出怜惜道:“在地上铺一块干净的毯子,拿一个暖炉过去,坐着说话就很好。”
人有贵贱,平民都是跪着和官说话,皇太孙在这里,这里没有田娘子坐下的位置,夏语澹也不忍心,不习惯人家跪着与自己说话,就坐在地上吧。
抱影铺了一张石青石绒毯。田娘子不敢迈上去,脚还往后退了一步,深怕踩脏毯子似的,抱影软声道:“坐着把,我家主子还有好些话要问呢……”记起了她们可能听不懂她的话,泡影看向钱五。
田娘子还需要一个翻译。
田娘子和田姐儿跪坐在毯子上,低着头不敢看坐在炕上的两位贵人。
“你问一问她,是从来没有婚书,还是婚书被田承鹏拿在手里。”赵翊歆已经用端正的态度坐着问。这样愚昧的女人,千里寻夫不知道带婚书,是嫁给了男人就没有婚书为证,还是有了婚书被休了也不知道。总之坐堂审案也要问明白孰是孰非,是如何是,非如何非,婚书先说明白。
钱五把这个意思说了,田娘子激动的叽啦呱啦的说了一通,钱五面有难色。
赵翊歆看他一眼道:“你就照她的话直接说过来。”
“是。”钱五换上了田娘子的口吻,还带上一点激动的情绪道:“我是田家的媳妇,我生的娃娃是田家的娃娃,我怎么还不是弟弟的媳妇,我十一岁就到了田家,二十四个年头了。”
钱五虽然是内侍,却长得高高大大,孔武有力,直接说过来田娘子的话,却没有违和感,因为这真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没有半点好笑。
弟弟姐姐都来了,童养的夫妻之间,幼时多以姐弟和兄妹的方式处着,都这么说了,婚书就没办法问了,田娘子根本就没有注意过这件东西。夏语澹都为田娘子急了,道:“你说你是田承鹏的妻子,除了生下两个孩子,可有证明你是田承鹏妻子的身份,不是北胜府的人可以证明你们住在一起生了孩子,而是另外的,你在田家尽到了为妻的职责,比如侍奉高堂之类的。”
既然按照云贵之地的旧俗,就按那边的旧俗看,侍奉高堂,高堂都认准了这个儿媳妇,田承鹏还背负孝义呢。
田娘子边说,钱五边道,用田娘子的粗话:“公公婆婆都是我和弟弟送上山头的。弟弟四岁的时候,公公病死了,婆婆在弟弟七岁的时候瘫痪在床上,我洗屎擦尿的伺候了六年,把婆婆送上山头。我在家里伺候婆婆和弟弟,在家外十几亩地都是我在中,我摸黑种地,摸黑还家,大家知道的,谁不说我这个田家媳妇一声好,我是家里太穷了才十一岁就过去了田家住,我知道我娘家穷,幸亏田家给我一口饭吃,不然困在娘家我要饿死了,公公婆婆是好人,让我做弟弟的媳妇。我的命就埋在田家了,我生死田家的人,死了也做田家的鬼。”
“那么说,田家二老死后,你戴孝了?”
夏语澹听不懂田娘子的话,但是观察田娘子的神态,田娘子在田家当牛做马二十几年,说出这些年在田家过的日子,无怨无悔,甚至是满足,是有所归属的满足感。不管当牛做马的有多累,她是田家的媳妇,做多少活都是她应该的。
田娘子跪坐在地上,上半身直起,比着手说话,当然还是钱五译成官话:“我家弟弟是文曲星下凡,看过的书一遍就会背了,那读书声我虽然听不懂,听着也是很好听的。弟弟十三岁那年,婆婆去了,正好弟弟考上的秀才,婆婆去了也有体面,婆婆去了脸上还挂着小。设了灵堂,尸体在家里放了三天才扛上山头,一路吹吹打打,弟弟和我披麻戴孝的哭坟。我是田家的媳妇,我才可以披麻戴孝。弟弟按照读书人的规矩守满了二十七个月,才做了我丈夫。公公婆婆都上山头了,家里只剩下弟弟和我。”
有田娘子这段话就够了,侍奉高堂是媳妇该干的事,十三年前一个秀才吹吹打打给老娘送了葬,十三年大部分人还活着,总有人记得田娘子穿了孝衣。
其实田娘子到底是不是田承鹏的妻子,着人去北胜府访查就能知道,做了二十几年的田家妇,抹是抹不去的,只是田承鹏一步步高就,没人把守在老家的田娘子当回事罢了。
赵翊歆和夏语澹对视,心都是靠向田娘子的。赵翊歆一指钱五,让钱五告诉田娘子,田承鹏走出北胜府,走出云南,做了什么。
田承鹏考中举人后,带着家里最后几亩田卖掉的几两银子做盘缠,走到了父母的祖籍湖广襄阳府,恰好当时的襄阳知府秦彦有一个女儿守寡归家,田承鹏就娶了这个秦氏,在秦家的支持下,用心致学,五年后在今年春闱中了进士,二甲十三名,秦氏五年中陪着田承鹏读书,生下了两子一女。五月,田承鹏接到了济南府正七品推官的任命,现在合家在济南任上。
特别要说的事,田承鹏这济南府正七品推官,还是皇上亲提的。田承鹏在殿试上的表现着实强眼,云南那块地方能考中二甲进士的历届没有几个,田承鹏是云南举子第一人,给皇上留下了深刻的影响,才放去济南府做推官。田承鹏为官半年,立查过去的案件,重新断了几件冤假错案,官声还挺不错。田承鹏平步青云可待。
若没有田娘子出现在京城里,谁会想到田承鹏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田娘子应该还不懂,她的存在要毁去田承鹏的前程,她只是听懂了田承鹏在外面另娶了官家小姐,生下了两子一女,考中了进士,做了七品推官。
那她算什么,这些年在老家苦苦等待,她生的孩子算什么,饿的面黄肌瘦,一场伤风就死了一个。儿子死了,她还有丈夫,她从小带大的丈夫,是她二十几年坚守的信仰,丈人已经是别人的丈人,信仰没了,对她来说无意于天塌地陷。
田娘子的哭声如同鬼魅,瞪红了眼睛,抓着钱五的脚,摇头捶胸,嘴上不停的说话,似是不信钱五说的话。钱五握住田娘子抓着自己脚的手,蹲下来重复田承鹏离家六年的过上的好日子。
田娘子急喘了几声,面色由红专青,晕了过去。还有田姐儿,见娘亲哭了也跟着哭,见娘亲晕了,哭得咳嗽不止,咳咳咳的一声接一声,回荡在屋子里,那声音似要把肺都咳破了。
夏语澹旁观着,都要陪着掉眼泪了,可是赵翊歆并没有看田家母女知道真相的惨状,她们的哭声不能影响赵翊歆的情绪,赵翊歆歪着头手捋着头顶的头发,似乎是很烦躁的口气:“把她们带出去。”
晕倒的田娘子被两个人抬走,田姐儿被抱走。
赵翊歆对上夏语澹红红的眼睛还能开玩笑道:“这都哭上,又不是你被抛弃了。”
“她们可伶嘛!”夏语澹拿帕子擦眼睛。夏语澹的眼泪只是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掉下来。只是她突然发现,赵翊歆好像不喜欢女人哭哭啼啼的样子,赶紧收了眼泪。夏语澹是被田家母女的哭声传染了,没有田家母女在,欲哭的情绪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