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衍在书房彷徨很久,才定下决心,往卧晓轩探望次女,远远的还有五十步之距,看着门口的小桥就看见大老爷朝这个方向走来,脸上一喜,转身去屋里报信儿,自六姑娘烫伤至现在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大老爷总算是露面了。寻常之家,孩子磕着碰着了,最着急的,叉腰骂人的,都是父母至亲,或骂肇事者,或数落孩子不懂事,或请大夫看伤。侯府不似寻常之家,处处都有规矩指派,姑娘出了事,自有一群奴婢照料,姑娘不是太太生的养的,太太一向冷情,不亲来看一看也在情在理,若老爷也不来一顾,就是姑娘脸上没有表现,小桥一介奴婢看来,府里待六姑娘,也太薄凉了。
夏语澹用的伤药膏,由獾油,地榆,大黄,冰片,薄荷,蜂蜡,虫白蜡等十几味药磨成粉配成,开的就是一小包一小包的粉状物。取用的时候,人乳调和成粘稠状,段氏生的大胖儿子,没有取大名儿的大哥儿还在吃奶,养着两个奶娘,人乳是现成的,因为手有温度,又不知轻重,碰不得烫伤的肌肤,因此用干净的鸡毛,沾着膏药,一层一层的往脸上刷。土黄色的药粉兑了人乳搅拌成糊糊,看着就像鸡拉肚子拉出来的鸡屎一样,又用了鸡毛刷脸,那股子味道不好闻,夏语澹把头发都梳了上去,用头油摸了定住头发,防止头发丝沾在药膏里,所以,现在的夏语澹用布巾抱住了所以头发,顶着一张糊了鸡屎似的脸,只露着出两颗没有神采的眼珠子,乍看一眼还有几分滑稽。
夏文衍看到这副尊容的女儿,怯怯的站在屋里迎自己,深深的感到羞愧和耻辱。十年了,夏文衍不是不知道自己慢待了这个女儿,从她还在阮氏的肚子里时,虽然阮氏一直想着是个儿子,可是夏文衍期待的,是一个和阮氏一样温柔可意的女儿,这个女儿,是夏文衍期待过的,在阮氏还未出事前,比夏尔彤的出生,还另他期待。可是阮氏出事了,这个女儿也变了味道,这个女儿的存在,就是自己懦弱的明证,夏文衍每看她一次,就觉得羞愧和耻辱,虽然一味的漠视也是一种羞愧和耻辱,至少那样眼不见心不烦的。有一天,当看到这个自生自灭的女儿出挑成一副美人的模样,夏文衍愧疚了,因为愧疚而在心里默默想补偿她一个无量的前程。其实,夏文衍那天和皇后提家里女孩子的时候,夏尔彤就是打个前锋,连夏文衍都有自知之明,夏尔彤这个嫡女,是不能让男人侧目的,倒是夏语澹还有一试的可能,到了宫里,管他是嫡女庶女,能留住太孙心的女儿,才会成为夏家最风光的女儿,自己顺便也能从皇后的内侄,变成下一任皇上的国丈了。只是这个打算才露了个苗头,就被夏尔彤打醒了。没有乔家的支持,凭着夏家的筹谋,能让皇家点头吗?
夏文衍坐在上首,开口道:“那个莽撞的小丫鬟,你母亲已经处置了,打了几板子,撵出府去,也算给你交代了,你不要记在心里,搁成心事,你母亲赏罚分明,待你也挺好的。”
夏语澹脸上就是罩了一层壳,黏住了表层的皮肤,说话时,脸部肌肉不能扯动太大,因此语调刻板,音量轻细道:“这次,四舅老爷从蜀地给母亲送料子,母亲还记着三房每一个姐姐,还记得五姐和我,随意我们挑两块,额外做初冬的衣裳,母亲赏罚公道,我一直念在心里,不敢指摘。我只是不小心烫了一下,原也是我急切了些,鲁莽的走过去,反而吓了胭红一跳,这才一时失手。大夫说我脸糊个五六天,脸上疤也不会落下,现在就是说话吃东西不方便,张不开嘴来,疼已经不疼了。”
夏语澹这样的乖觉,倒让夏文衍把一席劝慰的话都省了,又问了一些安排,无非是每天上几次药,有什么需要另支的,厨房忌讳的东西交代好了没有,伤了脸也不能出门,在屋子里别闷坏了,想要什么玩意儿可以提一提。夏语澹张不开嘴来,话越说越少,只开口要了几支描样子的画笔打发时间。
很快,夏文衍就再无可说,离开了。小桥惋惜的直跺脚,道:“老爷一个月也不来这个屋里一次,姑娘难得捡一个和老爷独处的机会,怎么也不趁机多说几句话,还什么‘张不开嘴来’,姑娘是怕药膏崩掉了?我去大少奶奶屋里要点人乳来,再调一包药粉就是了。这个家里,姑娘能指望谁去,唯有老爷了!就拿今天的事说吧,胭红那个小蹄子,若是伤着了七姑娘,早被太太打死了,轮到了姑娘,只是撵出去而已。姑娘应该在老爷牵挂的时候,多说几句才是,一只手,五根手指都是各有长短,一个家里,兄弟姐妹能得的关注也是有限的,我妈说,虽然老天爷疼憨人,但更多的,还是疼灵巧嘴甜的人,老话都说了,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夏语澹捂着脸上半干的药膏道:“好了,好了,难为你能绕这么一大通话来,你想喝奶,我许你,下回借着我的名义,多向大嫂子讨一碗来喝。我只是烫了一下脸,若让胭红拿命来抵偿,也量刑太过了,杀人才偿命呢。”说话间,嘴角处还是有一块风干的膏药,像掉漆一样的剥落了下来,小桥见夏语澹听不进去,只有罢了,原来调好的膏药还有一点,拿了新的鸡毛来把缺的一块补上。
夏语澹仰躺着睡在床上,头也不能左右乱蹭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也不是家家都是这个情况。夏语澹是不知道别家的庶女,是怎么在父亲面前,给嫡母上眼药,给其他兄弟姐妹使绊子,以此来博取父亲的悲悯之情,来改善自己的生活。在这个家里,那些鬼域伎俩还是歇一歇吧,夏家的后宅,奉承好了乔氏才能平安苟活着,夏文衍,还是离他远一些,才是自保的正确方法。不偏爱,懂节制,也是夏文衍对待内宅姬妾庶女的正确应对方式,虽然这样窝囊了点,但这是乔氏底线。
处置公不公正,夏语澹也计较不起了,夏语澹现在庆幸的是,这件事不是乔氏起意的,不然,泼的就不是滚水,是滚油了。
在乔氏掌舵的家里,夏语澹能指望什么公道!幼年处置了奶娘那一批人,是他们未有主子授命就私自独断,驭下最怕不听调遣的奴才,离了主子的眼就为非作歹还了得,所以她们被仗杀了;进了府,恰巧乔氏要整治家里的贪婪奢侈之风,厨房的人,是自己撞枪口上;至于胭红,夏语澹没那么自恋,乔氏果断的遣走了胭红,更多是因为夏尔彤吧,因为胭红见证了夏尔彤在容貌上的自卑,而留不得了。
夏语澹左思右想,反省不出来,夏尔彤为什么今时今日发作了,夏尔钏好像也转了风向,给她帮腔。难道是为了两匹成套的料子,夏尔彤不是那么扭捏的人,给出去了东西,内心不爽,要顺道踩两脚?夏语澹怎么都想不到,是因为一个还不是男人的,男孩子,而遭了无妄之灾。夏语澹,只是被乔氏像猪一样的养着而已,外面的事一概不知,里面的事,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不了。倒是夏尔钏,从她姨娘伺候夏文衍的时候,根据夏文衍透出的一点点言语和神色,猜到了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可能,夏尔钏自己捂住都来不及,怎么会提点夏语澹,而且夏尔钏马上调整枪口,把夏语澹当成了头号竞争对手,毕竟,太孙身边,夏家的女人最多只能占一个席位。夏语澹想到睡着,只是再次坚定了决心,快点长大,找一点走出夏家,夏语澹讨厌死了,在冷漠的夏家,在乔氏的高压下,在一群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要干什么的各怀鬼胎之下,讨生存的日子。只要把命留住,不惜一切代价,财产,名声,社会地位,都可以不顾,夏语澹迫切的想要逃离这个鬼地方。
药膏一次次的剥落,一次次的糊回去,夏语澹日夜顶着一张糊了鸡屎似的脸,七天之后,原来损伤的表皮,死去的死去,修复的修复,没有留下不可挽回的伤疤,就是新生的肌肤,肤色在细看之下,根据烫伤的程度,整张脸不是很均匀,重新配一种好闻点的膏药接着涂。夏语澹不是很着急,在和庆府的时候,有一回走路摔了一跤,膝盖擦掉很大块皮,结了厚厚一层血痂,过了一年,膝盖还不是完好如初,皮肤是有一定抚平能力的。夏语澹也乐得清静,接着养伤为由,躲在卧晓轩里,谁都不见,在绣房里,涂涂画画,把上辈子快遗忘的生存手艺,慢慢练起来。当然,夏语澹不想向人展示,自己在绘画上,无师自通的天分,涂鸦了一张,就投到了炭炉里烧掉了。
两个月后,自己苦中做乐,算是因祸得福吧。在和庆府里,折腾出来的,蜜一样健康的肤色,焕发出白皙莹亮的光泽,滑如凝脂,嫩如春笋。大梁以白为美,一白遮百丑,夏语澹本身五官就精致,丰腴带点肉感的瓜子脸,深深的双眼皮,一对眼睛又大又黑,眉毛不修而弯,鼻子挺翘,小嘴红润,是最符合这个时代审美的长相。脸,这样就够了,未来几年,就看身材如何发育了,胸,屁股,身高,都得发育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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