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其父是过了县试,府试的童生,虽然考了十年也没有过院试成为秀才,在乡下地方也是受人尊敬的读书人,家里良田百亩,房舍七八间,用着两个帮佣,算是富农之家,阮氏身为独女,是在父母掌中疼爱着长大。只是到了七八岁,母亲难产而亡,父亲一年后病故,族里叔伯为了侵占阮父名下的产业,强行为其死后过继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嗣子,阮氏只得依附着嗣兄生活,明着是妹子,实则就是给嗣兄一家子六七口人当免费的使唤丫头,有时还要遭到打骂。族中有人看不过,指点阮氏收拾些细软投奔亲戚去,阮氏当了私藏着的母亲身前最值钱的一根玉簪子作路费,十岁的时候逃入京来投奔了母舅谷朴。
舅舅家就是天下脚下的普通老百姓,一妻一儿一女,家中没有田地,只在运河码头边上有个五间正房的院子,以前在酒楼当厨子为业,舅母日常做些针钱贴补家用,后来用了二十年的积蓄,买下一间小铺子做早食,因为儿子读书,开销大,码头那个院子放出去收租,舅舅一家挤着小铺子后两三间小屋居住。
阮氏跟着舅舅一家过,比看嗣兄一家的脸色是强些,只是舅舅家条件摆着,也只那样。每天丑时末和舅舅舅母起床,剁馅,擀面,熬粥,包包子,蒸包子,擦桌椅,卯时初开铺子卖早食,午后补睡一两个时辰,申时后又做几屉包子馒头舅舅拉到码头去卖于扛包的工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干巴巴的小姑娘也出落成了窈窕娇艳的模样,一日陪着舅母去置办表哥的聘礼,巧遇了夏文衍。
十六岁婷婷袅袅,小家柔顺气质的阮氏一眼就中了夏文衍的意,夏文衍身边小厮一味讨着主子的好,热络的瞒着家中一概长辈从中穿针引线。谷朴正为着儿子娶亲,家中房舍住不开,想先发嫁了外甥女而发愁,因为是唯一妹妹的孩子,几年来谷朴自问没少外甥女的吃穿,亲戚养到这也是到头了,至于出嫁添副像样的嫁妆,谷朴没那么大度,财力也拮据,因此,阮氏就算美貌,也嫁不上多好的人家,夏家的仆从一来碰头,高恩侯府夏家,当今皇后的娘家,这么大的名号,天大的馅饼呐,不用出钱还能大赚一笔,谷朴是又惊又喜,别的也管不着了,忙着说与外甥女。
阮氏幼时丧母丧父,多年寄人篱下,也有些小心思,自负出挑的模样,并不想一辈子活在市井里,如舅母一样,在一日日的操劳和琐碎中,玷污了容颜,知道是侯府的世子中意,想着侯府是自己想都不敢肖想的高门,也是十分动意。两下说通,夏家给了谷娘舅二百两聘礼,又另给了三百两银子打首饰买衣料当嫁妆,不过半月,阮氏就抬进了槐花胡同一处十余间的房子,买了两个丫鬟给阮氏作伴,又配齐了厨房打扫买办上的人,当下近十人,把日子过起来。
夏文衍俊秀儒雅,在床榻上多是温存体贴,阮氏得遇良人,自然也是知冷知热,百般顺从,来回几次,便生出真心实意来,私下商定,等在外头生下孩子来,就抱于府中,再向家中长辈恳请,以过明路,只是不过半年,事情就提早泄露出去。
阮氏一介小民,对豪门之家的各种品评是无从了解,对夏文衍之妻是一无所知,虽然之后日常中和几个仆妇闲谈中得知府中大妇的厉害,想着女子从夫,厉害也是有限,且自己将来入府,谨守着妾室之礼侍奉主母,想来也不能怎样,因此无知无畏,想着自己和腹中孩子早日有个正经的名分,还盼着早日入府。
事情捅出来的那几天,槐花胡同仆从都被抽了回去,只两个单买的丫鬟,是没上夏家仆从名册的留了下来,阮氏当时就有些心惊了,之后有个体面的仆妇过来要自己签卖身契,以奴婢之身进府,阮氏就是心惧了,阮氏既然立意为妾,妾是如何的,自然早弄清楚了,妾也分三六九等,贵妾,良妾,贱妾,虽然都是妾,可是细分了尊卑的,自己是平民,进府至少能挣个良妾,要是签了卖身契,就是妾中最下等的贱妾了,别说自己进门后没有体面,就是孩子将来也抬不起头,因此当即就动了胎气,惊吓了过去。再醒来,签卖身契这件事就滤过去了,阮氏知道是夏文衍从中周旋,也不敢再提,知道自己未进门就违了主母的意,又是忐忑不安,所以,被接到侯府后,是日日依着规矩去主母乔氏身边端茶倒水,伏低做小,与府中上下人等相好,恭俭谦和,不说一个不字,总算得到上下的垂怜,平安诞下了一男一女,终身有靠!
阮氏昏昏沉沉的睡着,感觉到了空瘪下去的肚子,满心的富足,隐约着听见,外面的接耳声,是大奶奶的管事周显家的。
“姨奶奶醒了不曾?哥儿姐儿吃过头奶没有?”
回话的是从外面买进来的奶妈子,压下声音道:“我刚刚还抱着哥儿姐儿喂来着,只是还没有饿着,不肯吃奶。”
周显家的略微失望,眼睛阴厉的看着奶妈子道:“罢了,没你什么事了,你先下去歇歇,等哥儿姐儿饿了再传你伺候,不必守着了。”
奶妈子大松了一口气,不敢再想什么,连忙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周显家的提着食盒进来,先瞧了并排放在小床上的两个襁褓,眼睛又移向阮氏,看见阮氏睁开了眼,屈膝行礼,把食盒放到阮氏床边的床几上,端出一碗去了油星子的红枣乌鸡汤来道:“姨奶奶醒了,睡了两个时辰,想必是饿醒的,奴婢来伺候姨奶奶。”
阮氏一心生产,尚不知夏家风云已变,随口问道:“大爷呢?大爷什么时候来过?大奶奶……”
周显家的搅着汤勺道:“大爷进宫候见去了,赶巧了在姨奶奶下诞之前不久出门的,还不曾来瞧过姨奶奶并哥儿姐儿,总会来的,大奶奶府里府外多少事情料理,是不管这边的。”
阮氏听了前半句略微失望,听了后半句放下了些许道不明的不安,惶恐道:“不敢劳周姐姐动手,我自己来喝就是了。”周显家的是侯府有头有脸的管事,乔氏的心腹陪房,阮氏知道即使有一儿一女傍身,自己也远不及这样一等管事仆妇的地位。
周显家的已经舀起一勺鸡汤递到阮氏唇边,轻笑道:“我们生来就是服侍人的,我六岁起就跟在大奶奶身边服侍,做惯了的事,姨奶奶别忙,别动,小心碰着下面的伤口,鸡汤要趁热喝。”
周显家的这样和风细雨,加上阮氏下半身的确还不能动弹,就乖顺的由着周显家的一口口喂了鸡汤,生产加上昏睡,阮氏早已觉得饿了,很快就喝光了一碗。又由着周显家的拭了嘴,擦了手,迷迷糊糊的,只觉眼皮越来越沉,知觉越来越迟钝,身体越来越轻飘,像置身在棉花堆一样,忽然,尖锐的啼哭冲入耳膜,随即嘎然而断。
母子连心,阮氏费劲的睁开眼睛,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才看清周显家的伏在小床上,一只手捂着一个襁褓,那个襁褓在奋力的扭曲。
阮氏空档了一下,才知道周显大的在干什么,瞪目欲裂,抬手抓住床帐挣扎着起身,大喊道:“周姐姐,你在干什么?来人,有人吗?来人!大爷……”
阮氏是用了全部的力气在呼救,大张着嘴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只是一些沙沙哑哑,一个字都没吐出来,而身上凉凉的,不是置身在棉花堆之中,是置身在血泊之中。
阮氏拼出所有的力气,空张着嘴巴呼喊,翻身滚下床,手脚并用的爬到周显家的脚下,拽着周显家的身上的宝蓝色刻丝比甲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再整个身子吊在周显家的手臂上,想要撼动压在襁褓上的那只手。
周显家的冷漠的转头,手上加了一份力气道:“姨奶奶,安生些吧,两百两银子配出来的好药,不知不觉的送你上路,我对得住你了,别折腾了,让哥儿也痛痛快快的去吧。就是过了今儿,你以为家里谁能救得了你们母子,是侯爷,侯夫人,还是大爷?他们都救不了!姨奶奶下辈子投胎,眼睛挣亮一点再攀高枝,这辈子眼里劲差了一半,只看见大爷是怜香惜玉的,却不清楚我们大奶奶的脾气手段,夏家没有人能违了大奶奶的意。荣华富贵呀,那确实是迷人眼呐,谁都想来过侯府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单凭了你上下两张嘴,单凭了你心底那些小心思,在夏家是过不下去的。哎,好日子都是拿命在搏呀,你以为就凭着一张好看的皮囊就能吃现成的,也太把我们大奶奶当冤大头了。背着我们大奶奶勾引大爷,这半年已经是你多活的了!”
襁褓里的婴儿渐渐停止了挣扎,阮氏原来没有血色的脸被周显家的说的通红,随即转成青白色,慢慢的滑了下来,倒在周显家的脚边,鲜血还在不断的涌出,一圈一圈扩散着晕开,泡住了整个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