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高恩侯府开始派米,然后这件事情像是成为了风向标,京城里要庆祝小郡王小郡主降生之喜的人家太多,比起邀请一群人吃吃喝喝一顿以示庆祝,好像高恩侯府做出来的这件事,更能在御前刷一刷存在感。所以大户人家纷纷仿效,大肆散财,从四县扩大开来,你送七岁以下的小孩儿,我送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你送米,我送布。
如此一来,还真有点普天同庆的意味。
到了正月初十,赵翊歆摆了皇太孙依仗,浩浩荡荡前往栾台山。不过钦天监密奏,且密奏上只是说了彗星将出的可能,天上的事,天下的人也没有百分百把握测算准确,所以到了初十,市面上依然沉浸在小郡王小郡主降生而带来的天上掉钱的喜悦,没有彗星将出的传闻。
赵翊歆一离开,夏语澹招了温神念的夫人何氏进宫叙话。
何氏尾随在宫人身后进了内室,隔着帘子向夏语澹行礼。
“都是生育过的妇人,把帘子撤了吧。”隔着帘子,夏语澹向何氏招呼。左右依了夏语澹的吩咐,把帘子撤了。夏语澹坐在帘后黑漆嵌螺钿宝榻上,素着脸,发髻上没有戴金银玉首饰,用巾子把头发抱住了。何氏心里嘀咕,有什么事情让太孙妃在坐月子的时候迫不及待的召见外命妇?
“我一个人天天躺着怪闷的,找你说说话,聊聊天。”夏语澹右手微微一抬,示意何氏在右手的黑漆嵌螺钿圈椅上坐。
何氏落座,有宫人递上盖在膝盖上的绒毯,和一个握在手上的锦地龙纹八宝手炉,一副深谈的架势。夏语澹手里也拿了一个,歪着身子道:“暖着吧,我们这样坐着,说久了就冷了。”
夏语澹如此礼遇,何氏也不嘀咕了,坦然的问道:“不知娘娘要说些什么?”
夏语澹笑了笑,倒也开门见山,道:“是令表弟的事。”
何氏的表弟很多,可是现在劳太孙妃月子里垂问,只有傅昵峥,因为傅昵峥这几天圣眷优渥,这次赵翊歆去司天台,还让傅昵峥同行。
“殿下身边人很多,赵韩郭陆,这些是打小一起处的,令表弟一来竟是把这些都比下去了。我就好奇了,那家是怎么养出这个人物来。”
说这段话的时候,夏语澹没有笑过一下,而是用一种郑重严肃的口吻道出,夏语澹了解赵翊歆,赵翊歆并不是一个粗略见过,就会把人放心上的人。若是君主宠幸臣子,那也有很多种方式,现在这样即使夏语澹看来,都黏熟过了些。
何氏有点尴尬,因为有些难听的传言,抵足而眠是很容易被想歪,尤其皇太孙在女色方面有些冷淡,赵翊歆和夏语澹是怎么生活的没人看见,大家看见的是皇太孙对女人的身体没有过多的追求。
何氏的表情被夏语澹看在眼里,夏语澹爽朗的笑道:“我不信那些臆想出来的东西。男人们都说女人善妒,可是我觉得,男人的妒忌之心丝毫不下于女人,妒忌有人系出名门,妒忌有人天资聪颖,妒忌有人手握重权,妒忌有人子孙出息,我也把那些臆想当成是一种妒忌。”
“娘娘说得好。”何氏把尴尬之心放下了,道:“实不相瞒,我外祖家里因为这点事动了好大的气,也不单单是因为表弟受气。女人在内宅里妒忌,顶多坏了一家;是非皆因诽谤生,男人在外头弄出是非来,才坏的厉害,这是士风不正!”
其实武定侯夫妇这场气受得没那么简单,只是何氏不得而知了。
“我在内宫,听到的事情不知转了几次口。这颖宁侯府,我幼时在和庆府,是听说,在外家淇国公府,是听说,从去年到今年,西北烟硝弥漫,我还是听说,我是没有机会见见真人,倒是你,我是知道你去过雄州的。”夏语澹一边说话,一边摆手,示意内室里的闲杂宫人退出。
何氏感激的看着夏语澹屏退了左右,才道:“那一年父亲在大同拦了皇太孙的驾以致仕途中断,我的婚姻由此不幸,当年回来京城着实烦难,回到老家严州又恐惹长辈们担忧,母亲便带了我和哥哥弟弟,去了一次雄州,住了几个月。母亲说,她们姐妹相距千里,十几年不见,姨母余生也不会踏足京城了!”
不会踏足京城?夏语澹心情复杂起来。不回京城,那颖宁侯夫妇的野心有限,但是一辈子就那么在西北……至少颖宁侯夫人的娘家人都在京城里,何须‘不会踏足’呢?而且朝廷敕封的侯爵,即使远封在外,也有必须来一来京城的理由,比如述职,难道帝王就那么放心颖宁侯在要位上一辈子?又比如现在是儿子,傅昵峥十三岁该相看媳妇了吧,还有将来孙子孙女,其实颖宁侯府只有三个人,底蕴是很薄的,尤其在这个讲究大族大宗的时代,颖宁侯府很危险,因为他们少有血亲上的助力,有点关系的韩家沈家,乡村的俗语‘亲戚担对担,邻居碗对碗’。意思是,即使是亲戚之间的礼尚往来,也必须具备相等的财富和社会地位才平等来往得起来,不然矮亲戚许多,那是求助,是投靠。财富和社会地位,又要靠家族人才辈出来维持。
夏语澹一直以为,颖宁侯府子嗣单薄又远封在外,或多或少仰仗了在京城的亲戚们鼎力辅佐。难道不是这样?夏语澹此生在亲戚之间收到最多的是冷漠,她也报之了冷漠,但颖宁侯府绝对不是冷漠,那为什么绝迹京城?在为人不知的地方,颖宁侯府另有依仗,或者说是顾虑,才有‘余生不会踏足京城’的想法?
夏语澹想了很多,何氏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也在回忆多年以前的事,不知道太孙妃要打探出什么来,一时便僵住了。
夏语澹感受到僵硬的气氛,眼含笑意道:“你从头和我说说,第一次见到颖宁侯一家三口,他们是怎样的人?”
夏语澹实则不知道该问何氏什么,该从何问起。只是长久以来,点滴传闻引起了好奇,赵翊歆毫不犹豫的对那一家的信任诱发了探究。国有彗星,必有流血。夏语澹第一个反应是打战,目前战事最有可能出现在西北,那么战前的最高指挥,夏语澹身为储后,关心一下也应该吧。
“那一次我们从大同直去雄州,傅表弟来了京城倒是错过了,我也是今年才见到傅表弟。”何氏对这门亲戚了解有限,因此说话尽量公正:“我们到侯府第一天,也没有马上见到姑父姑母,那天姑母养的狗丢了,那一条狗,是姑母做姑娘的时候,一位生死之交送的,那条狗随了姑母,从贵州到京城,从京城到雄州,养了快二十年了……”
“是一条什么样子的狗?”夏语澹少有的打断别人的话。
“是条雪白色的松狮犬。”何氏记忆犹新,解释了一句继续道:“那狗在我们到府的前一天走丢了。我们到府的时候,颖宁侯府上,府上相邻的三朵卫军属,好多人都在找那条狗,就怕是给个……”何氏难为的卡壳了一下,依然按着听来的话转述了,那是一句脏话:“就怕是给哪个软蛋的杀了,侯府立在雄州,虽然威望正隆,姑父是干刀口舔血的营生,国仇家仇,来找不痛快的多了,人逮不到机会,拿条狗出出气,直找了一天,最后是在三十里地的一棵四人环抱的大榕树树洞里找到的。找着的时候狗已经死了……”
颖宁侯保卫了大梁,就是西宁的死敌,因为何氏前面铺垫了一下,夏语澹听到这里就露出了愤懑的表情。
何氏赶紧把话锋一转,道:“不是被人弄死的,不过倒也是一件触动的事。听懂狗的人说,那条狗是老死了,因为知道自己快死了,临死前怕主人见了伤心,就远远的躲出去,默默的死在树洞里。”
夏语澹凝眉感叹,有一个模糊的画面在夏语澹脑海里,夏语澹想要看清楚,又看不清楚,而看得沉重窒息。
“姨母养了快二十年的狗!姨母子息艰难,那条狗和家人是一样的。”何氏长叹一声,道:“虽然知道有个生老病死,姨母还是很伤心,伤心到不可节制。及至姨母回侯府的时候,倒是我的母亲接出去,我们几个小的也站出去。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见姨父姨母,车帘撩起来,我探身看见,车停了,床帘撩起来,姨母本来是伏在姨父的膝盖上,姨父把姨母的脸托起来,手指在姨母的脸颊上反复摩擦,眉宇轻皱,心疼无奈。很自然的,姨父飞快的吻了一下姨母满是泪痕的眼睛。”
何氏清晰的回忆到了那一幕,一男一女并肩坐在马车上,依靠在一起,举止亲昵,细心呵护,车帘轻起,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充盈而软和,一个俊美温柔,一个美丽柔弱,怎么看都是值得收藏的画面,符合了何氏在那一刻失意的少女时代,对未来得意的生活,全部的期待。
何氏心口温暖,道:“娘娘问我‘他们是怎样的人’?相聚时欢喜,离别时凄苦,我觉得他们是很简单的人。”
夏语澹脑海里,那幅模糊的画面,幻化成可以看清的曲线:一只雪白的松狮犬跑在前头,一个少妇提着裙摆在后面追陪着它嬉戏,那少妇露出来的半张脸充满的宠溺和愉悦。
夏语澹确定,那不是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