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饭,甄氏送夏语澹出门,两人转身之际,温持念神情失落。
温神念看在眼里,等甄氏和夏语澹走远了,才拍着温持念,无声安慰。
有些话不能说出来,说出来揭开了温持念的伤疤,温持念更加痛苦。这次意外,郭家又是打点下处,又是延请太医,又是厚礼致歉,甚至那郭二姑娘留下来和温家在驿站住了七日,等温持念伤无大碍挪到京城,才在入城门的时候分别。
七天,温持念和郭二姑娘虽未见面,可是一墙之隔,江面上惊鸿一瞥在温持念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竟然让温持念看到了落花有情的错觉。
温持念现在身体消瘦,大部分是在那七天里瘦下去的,倒不是因为相思成疾什么的,因为头颅内伤,温持念反复的恶心,呕吐,头疼和晕眩,吃了东西呕吐了出来,睡了下去又因为头疼醒过来,那几天温持念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但是有一处舒服,心舒服。
可是到了今天却是自作多情。
是的,自作多情!
温持念只是一介草民。草民是什么,民见了官需要跪在地上说话。
温家有钱,温持念从小跟着温老爷做生意,和那些知府,县令打交道,也是他们坐着,温家父子站着,好一点坐在下手说话。直到去年温老爷能和那些官员们平起平坐了,因为温老爷是进士老爷的爹爹。
温神念考中了进士,温持念倒也不是嫉妒温神念的功名。温持念自问有经济之才,可是四书五经,八股文章,除非是出类拔萃的天赋,否则三年又三年,考不出头的。人贵有自知之明,一人的才华在何处,温持念懂得。
人家是黔国公之女,昆明城的明珠,她志在宫廷,温持念只能怆然失落了。
甄氏这厢送夏语澹,却是不急,一步一步闲庭散步。甄氏目光转向前方的春晓新绿,笑道:“沈娘子可否移步,与我去亭子里坐坐。”
亭子就在庭院中间,已经沏好了茶水,摆好了糕点水果,夏语澹知甄氏有话说,如此正式应该也不是虚套的话,因而点了点头。
主宾分坐,甄氏先给夏语澹倒茶,夏语澹敬甄氏是长辈,捧着茶盏接茶水。甄氏再给自己倒了八分满,才缓缓道:“温家三月二十九去何家下定。沈娘子或许知道,我前面夭折了三个孩子,我已是近五十的年纪,别家的妇人到我这样的年纪,孙子都快要娶亲了,我的儿子还没有娶上媳妇。是我着急喝媳妇茶,就把大日子定在了五月初九。”
何大姑娘今年十八了,何家也着急把姑娘嫁出去。只是女家赶着男家不好看。甄氏就出口说到自己身上,夏语澹颔首。
近五十的甄氏保养得宜,不过微笑起来,脸上也见到了清晰的鱼尾纹。甄氏的笑意直达眼角,道:“何氏那个媳妇,淡泊清静,举止有度,柔中带刚,明理守分。我们阖家都很满意,依我们的家世,再也找不出那么满意的媳妇。沈娘子的提点之情,温家不敢相忘。”
夏语澹心里受用甄氏对何大姑娘的赞词,对何大姑娘的称赞,也证明了自己做了一次好媒,嘴上却是谦虚道:“也是温家和何家有缘,才能一合既成。”
“是,是!”甄氏连声笑应,说起另一件大事:“九郎大事一定,我心放下一半。还有一半在十郎身上,十郎今年十七了。这一次我们的船和黔国公府郭家的船相撞,郭家有亏,十郎治病用药都是他家所出,又有郭家的二姑娘,和我们隔墙住在驿站里,直到十郎伤情大愈,才告辞离去。”
这些事情夏语澹知道一半,不知道一半,用心听着。
“我儿子的心思我看的出来,至于对方郭二姑娘……”甄氏真诚的道:“儿子是自己的,母亲看儿子都是千好万好,谁也配得。还京那一天,我就出去打探了郭二姑娘的品行。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没处打听,我就厚着脸皮问了问亲家。”
温家的亲家是何家,何家的人际总比温家要广阔许多,尤其何夫人,是武定侯长女。
“黔国公手握重兵,执掌西南。与京城的仕宦之家就少了一层往来。何夫人为我留意,几天后却是与我说……”说到此处,甄氏看着夏语澹面有忧色,道:“郭家这个女儿,似乎有青云之志!”
男人的青云之志,是出将入相,位极人臣。所以女人的青云之志,是金册宝玺,侍奉君王。
皇上快六十了,甄氏的意思,郭家的女儿是要送进太孙的后宫?
敢往宫里送的女人样貌自不必说,黔国公的女儿,家世显赫,婚后夏语澹第一次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这可比钟粹宫里看起来似乎没有家底的寻常乡绅之女,要有威胁多了。夏语澹就是把太孙妃的位置让给郭家女儿来坐,她也当得起,可是夏语澹偏偏没有那种压迫感,僵硬的脸上还能浮起一个笑容,道:“伯母是不是搞错了,郭家实际上和皇室同出一脉。”
甄氏这时细细打量夏语澹。十五岁,夏语澹的脸庞划出柔和的弯弧,一双眼睛明净灵动,今天出门夏语澹只抹了一层羊脂,一件朴素的家常月白底对襟玫瑰色暗浮海棠的春衫,身上最贵重的装饰就是头上的一对鎏金点翠钗。那么现在的夏语澹就是她的本色。
夏语澹肌骨好,不敷红粉也风流。可是女人的美丽如同男人的才华,说是才华盖世,一个人的才华怎么可能盖住所有人,一个女人的美丽,又怎么可能压住群芳吐蕊。
郭二姑娘自有风华,和夏语澹不可类比。
甄氏叹息道:“郭家的家史,我也知道。可是黔王更赵为郭,去世前又自请废除王爵,赵郭两姓,便是两家,两家通婚在礼法上也阻止不得。何夫人费心,受我所托问了问娘家的人,何夫人是听武定侯府的二夫人所说,武定侯府的二夫人也是听了鲁王妃一言。一个意思也不知道转了几个人的口,到了我这里就是这个意思。黔国公夫妇已经回了西南,却把一个年芳十五,待字闺中尚未婚配的女儿留在京城,却为那般?”
甄氏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人,先时甄氏揣测,郭二姑娘也是对温持念有情谊的,才敢冒昧求何夫人探一探郭二姑娘的品行。现在何夫人问回来的结果却是这样,甄氏不由觉得自己先时的揣测太过轻率。甚至往深处想防备起了这个郭家。或许郭家知道了温家和太孙妃隐秘的关系,才借了温持念的伤势和温家亲近,其目的是要和太孙妃亲近。
如果真是那样的打算,郭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总之夏语澹必须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赵翊歆曾经和夏语澹说过,太宗遗命,皇室要以宗室之礼善待郭家后人,所以这会子夏语澹还是不相信郭氏女会入宫,道:“或许是以讹传讹,讹传至此。”
“但愿如此!”甄氏说得很勉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放下茶盏,心不在茶水上又端起茶盏,明显话犹未完。
“伯母有话不防直言。”夏语澹做好了准备。
“我从未在人后以揣摩指摘别人,何况对方又是一个小姑娘。可是关系到沈娘子,我……我也直言了。”甄氏苦笑着,然后收了苦笑正色道:“黔国公夫人除了留下一个女儿,还留了一个儿子在京城里。这一儿一女都是十五岁,生日相同,那么两位是黔国公夫人所出的一对龙凤孩儿。家里就我看见过郭公子和郭姑娘同时出现,这对兄妹长得很不一样。”
“有近亲的血缘关系,不管是男是女,不管年龄差别多大,有相同的血液融合在身体里,多少会显现出来。一个人的面容,肤色,神情,体型,体格,性情,举止甚至是肌肤上的纹理,或多或少有踪迹可循。以我所见,当然我也没有看清全貌,长得相似的未必有血缘,有血缘的未必长得相似,可是如郭公子和郭姑娘站在眼前,我竟有南辕北辙之感。”
甄氏也没有见过黔国公夫妇,以甄氏五十年看人的经验,郭公子和郭姑娘真没有亲兄妹的样子,至于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如果郭二要进宫,就偏向郭二姑娘了。
郭二姑娘肤色瓷白,眼窝轮廓深邃,面部特征甚至带上了异域的风情,而不是传统汉家女子的长相。这句话甄氏放在了心底,无凭无据说人家不是亲生子已经是妄下定论,再说人家长得不像汉人,甄氏厚道惯了,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
姓了郭,做了黔国公夫妇的女儿,就是亲生女儿吗?约十年前,信国公府韩家二爷还是韩国公的儿子,结果他自己该姓了傅,十年过去了,大多数人心里还是有数的,那位不是韩国公的亲儿子。
除非宗室,需要核查玉谍,其他人想养个便宜儿子或便宜女儿,别人管不着。
只夏语澹知道,郭二姑娘或许没有流淌着和皇室同宗的郭家血液,那么郭这个姓,也不会成为阻碍郭二姑娘进宫的理由,这就够了。
夏语澹慢慢悠悠坐着骡车回家,想着藤萝胡同的方向,脑海里回忆这甄氏的话,心眼神意儿到没有放在郭二姑娘身上,毕竟两人未曾谋面,夏语澹跳跃到了赵翊歆和平都公主这对姐弟身上。
最近夏语澹日日和平都公主相处,也天天面对赵翊歆。
这对姐弟也不太像的!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像不像这个事情,就是从小养到大的,都会怀疑的。
我有个朋友开鉴定中心,就接待了很多因为长得不像,而来做鉴定的家庭。
结果……有部分还真是给别家人养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