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黄色的大地上,三支队伍高速驰骋。
前面的那支队伍很小,顶多只有一百三四十匹战马模样。
后面两支队伍的规模却颇为庞大,每一支都有千骑上下。紧紧咬住前面那支队伍的背影不放,所过之处,马蹄踩得地面上下起伏,烟尘滚滚。
“你看清楚了,来追杀张庭玉的人是韩青?”一匹疾驰的战马上,大辽南面行人司大总管萧达凛,扯开嗓子追问。
“属下看清楚了!”先前抛弃张庭玉逃走的南面行人司都头耶律齐喘息着回应,两只眼睛里充满了嗜血的光芒,“肯定是韩青,属下看过他的画像。他的兵器也的确是长枪,还有,他截杀张庭玉之时,用了许多火箭和火雷弹。”
马蹄声嘈杂,二人想要让各自的声音被对方听清楚,都必须采用扯开嗓子高喊的方式。
所以,转眼间,二人的牙齿和舌头上就沾满了暗黄色泥土,看起来像各自舔了一嘴狗屎。
在二人前后左右的辽国骑兵,也都是满身尘土。脸上的汗水早就变成了泥浆,一道接一道,令他们原本就丑陋的面目,愈发变得像恶鬼般狰狞。
然而,包括萧达凛、耶律齐在内,所有人却都顾不上取出水来漱漱口,或者拿出毛巾擦把脸,仿佛稍一分神,前方正在策马逃命的韩青,就会长出翅膀飞走一般。
萧达凛在最初安排张庭玉做诱饵之时,压根儿就没想到,会“钓”来韩青。
随着战事的旷日持久,辽国已经不再缺乏张庭玉这种级别的大宋武将主动投靠。敞开怀抱接纳张庭玉,也不会像当初招降王继忠那样,能起到千金买马骨的作用。
而为了荣华富贵,下毒杀死自己的顶头上司,事后还对袍泽进行了血腥清洗,这种举动,即便在契丹人眼里,也是让人极为不齿的恶行。
所以,在辽国君臣眼里,张庭玉就彻底成了一块鸡肋。弃之可惜,嚼之无味。
不收留此人,未免会影响今后继续辽国对大宋的招降纳叛。收留此人,给辽国带不来任何实质性的益处,反而会让人误会,辽国鼓励张庭玉的那些行为。
于是乎,萧达凛就及时站了出来,主动替辽国皇帝耶律隆绪分忧。将张庭玉废物利用,充当诱饵“钓”大宋将士渡过黄河来追杀。
这原本属于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行为,以萧达凛对大宋朝廷的了解,能钓到镇戎军某个营级指挥使,或者李继隆麾下某个军一级指挥使,已经是相当令人满意的结果。
他根本没指望,能钓上太有价值的“大鱼”。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渡过黄河前来追杀张庭玉的,竟然是韩青!
所以,从半途中与耶律齐相遇,一直到能远远望见目标的背影,萧达凛反复向前者寻求确认,他到底有几分把握,可以确定来者是韩青本人!
不是不相信耶律齐的眼神和能力,而是“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简直无法相信!
要知道,他的两个最有出息的儿子,萧摩柯和萧排(萧排押),先后死在了韩青手里。
他亲手建立并且引以为豪的大辽南面行人司,被韩青只花了半个晚上时间,就毁掉了一小半儿。
他曾经无数次在睡梦中,抓住了韩青,将后者生吞活剥,以告慰自家两个儿子的在天之灵。醒来之时,却只发现一只被眼泪湿透的枕头。
如今,老天爷亲手把韩青送到了他面前,他怎么可能放任对方逃脱?
“你真的可以确定,韩青就在那支队伍里头?!”同一时刻,另外一支队伍里,大辽知南枢密院事,仁寿驸马刘四端顶着一脑袋泥浆和两只熊猫眼,向身边一个身穿黑衣的神秘人物询问。
“确定,他没渡过黄河之前,我家总管派人盯上了他。他渡过登船之后,小人也亲自去河畔确认过。”黑衣人操着标准的汴梁口音,高声保证。
二人和周围的契丹狼骑,同样是已经跑得满身泥土,满脸泥浆,但是,也同样眼睛里充满了亢奋。
“如果此番能铲除韩青,回头刘某必然会秘密上奏圣皇帝陛下,给你家总管记首功。来日我大辽铁骑攻破汴梁,刘某也可以确保,你家总管性命无忧!”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刘四端怒吼一般承诺。
马蹄声过于嘈杂,他的话,只被黑衣人听了个大概。后者却笑着摆摆手,同样高吼着回应,“刘枢密客气了,我家总管只是不想再看到姓韩的而已。至于大辽铁骑打进汴梁,我家总管以为,有些话,还是请你们先过了黄河再说!”
“顶多再过两个月,黄河就会结冰。”碰了一个硬钉子,刘四端也不生气,冷笑着高声提醒。
“据令兄说,贵国楚王已经连续三次大宴上京周围各部族首领。众口一致称颂其贤!”黑衣人虽然出卖了韩青,却自认为是大宋的忠臣,不卑不亢地回应。
刘四端被气得火冒三丈,右手本能地伸向了腰间刀柄。然而,最终,他却强压下去了将黑衣人砍下马背的冲动。干笑着向对方说道,“家兄知道的,都是老黄历了。韩德昌已经回到了上京坐镇,楚王从小就怕他怕得厉害。”
“那就恭喜大辽了。”黑衣人敏锐地察觉到了风险,果断放弃继续跟刘四端针锋相对。
“有劳兄台替我带个话给你家总管,麻烦他对家兄照看一二。”刘四端也不想断了黑衣人这条线,又笑着向对方点头。
二人各退一步,不再多说话,只管带着队伍,闷头继续追杀韩青。根本感觉不到策马飞奔的疲惫,也感觉不到烟尘的呛人和呼吸的沉重。
杀死韩青,不仅仅是萧达凛的最大心愿,同样也对他们两个意义重大。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韩青非但与他们两个没有仇怨,反而有恩。
韩青在不久之前,曾经亲手格毙了大宋雍王,救了当时留守皇城的所有宫廷侍卫、太监和杂役,包括大半个皇城司。而黑衣人,恰恰是获救者之一。
韩青在数月之前,曾经仗义出手,救下了被大辽通缉的驸马刘三虾。而刘三虾,恰恰是这位刘四端口里的家兄!(注:正史上,刘三虾投宋发生的要晚一些,小说里头,不求那么严格。)
黑衣人心中,对韩青充满感激,然而,却丝毫不妨碍,他奉了新任皇城司总管的命令,将韩青的行踪告知大辽知南枢密院事刘四端,借辽国人之手除掉韩青。
刘四端很感激韩青救了自己的三哥,然而,他却必须用实际行动,来向大辽皇帝证明刘家的忠诚!
韩青此刻出现于黄河之北,恰恰为刘四端提供了最佳证明信物。
只要砍下他的头,献给大辽皇帝,自打刘三虾出走以来,辽国上下所有对刘家的怀疑,都会瞬间烟消云散。
刘家不止一个刘三虾,刘家的百年富贵,也不能被一个刘三虾给葬送。
除了刘三虾之外,刘家还有刘一德,刘二玄,刘四端,刘五常,刘六符,他们兄弟五个,都对大辽忠心耿耿。
特别是同样娶了皇帝女儿的刘四端,他可没有用刀子画花公主的脸。他早就主动改姓耶律,并认定姓耶律给自己带来的意义,远胜于刘。
只是,被两支辽军紧追不舍的韩青,丝毫没有束手就擒的觉悟。竟然仗着自己一方只有三十来人,战马却是人数的五倍,在逃命途中,不停更换坐骑。
如此一来,两支辽军在兵力方面的绝对优势,就很难发挥出作用。
黄河北岸大部分区域的地形,比草原还平坦。
草原上好歹还有一些高低起伏的丘陵,而黄河北岸,大多数情况下却都是一马平川。
虽然有纵横交错的河流,将暗黄色的土地,切成一块一块“糕饼”。但是,这个季节,却已经是枯水期。许多河流都变成了小溪,河水浅得仅仅能没过马蹄。
而韩青和他身边的那些宋人,骑术个个一等一。并且很显然预先在地形地貌上,下过一番功夫。
很多突然横在前方的河道,萧达凛、刘四端两位主将、以及耶律齐等辽国“行人”,都不清楚,桥或者过河的道路在哪。
韩青却总能找准位置,沿着旅人用脚踩出来的斜坡,冲向河道,然后或者从河水最浅的位置疾驰而过,或者策马踏上破破烂烂的木桥。
那些斜坡宽度都非常有限,两侧就是峭立如壁的黄土,萧达凛和刘四端如果不及时命令各自麾下的人马减速,很多弟兄就会直接被战马带着,栽进枯水期的河道中,摔得筋断骨折。
那些木桥,也年久失修,并且窄得只能容两匹马并肩而行。上千辽军如果不整理队伍,依次通过,恐怕走到一半儿,木桥就会被生生压断。然后将桥上所有人马,都摔进河水之中。
所以,每当前方出现河道,刘四端和萧达凛等人,心中非但感觉不出任何庆幸,反倒会气得牙根儿痒痒。
每经过一条小河,都意味着他们跟韩青之间的距离,会被重新拉大一些。而每当他们带着大队人马,即将把韩青包抄围困,前方总是能及时出现一条新的小河。
有时候,刘四端都怀疑,是老天爷在故意帮助韩青脱身。只是,萧达凛所带的那支辽军不停止对韩青的追杀,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先一步停下来。
不过,好在黄河两岸,适合做渡口的位置并不多。
所以,三方一逃二追,足足耗了小半日时间,彼此之间的距离,仍旧保持在最初始状态。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刘知事,赶紧下令让弟兄们小心坐骑,韩青那边刚刚有人丢下了机关!”正追得人困马乏之际,刘四端耳畔,忽然又传来了黑衣人的声音。
“什么?”刘四端根本没听清楚对方的话,本能地高声追问,“什么机关……”
没等他把话问完,追在最前方三名契丹狼骑忽然连人带马一起腾空而起,随即,就摔成了滚地葫芦。
事发突然,其余狼骑根本来不及减速绕行。被坐骑带着从摔倒者身上踩了过去,转眼间,就将人和马都踩成了一团肉酱。
“噗通,啊……”萧达凛那边,也有狼骑相继落马,被来不及减速的自己人,踩成了肉饼。
更有十几个倒霉的家伙,不幸被摔倒者绊翻,在“肉饼”周围,被踩成了一团团新的肉泥。
“快让开,小心陷阱!小心——”两支辽军队伍登时大乱,马背上的狼骑纷纷尖叫着努力控制各自的坐骑速度,以防步摔倒者的后尘。
待萧达凛和刘四端两人,重新稳住了队伍,才赫然发现,最初被活活踩死的几匹骏马的腿上,各自都绊着一张绳网。
那绳网只有三尺见方,由老牛皮编织而成。表面被冷水完全打湿,又重又韧。扔到地上很难被发现,狂奔的战马不小心踩上去,马蹄就会相继被绊住,继而,战马和马背上的骑兵,就会在劫难逃!
萧达凛和刘四端又惊又怒,不得不将两支队伍合二为一。同时各自派出最机灵的下属,轮流在队伍前方趟路。
这一招效果立竿见影,即便探路者不幸中了韩青等人抛下的机关,倒霉的也只是他自己,不会牵连到其余同伙。
只是,萧达凛和刘四端两个,却明显感觉到,身边弟兄们迅速没了精神头。
并非因为疲惫,契丹狼骑都是在马背上长大,即便骑马奔行两天两夜,仍旧能够拔刀而战。
却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下一波探路者,会不会轮到自己来充当?而这样的追逐,还要持续多久?
“传令下去,抓到韩青,官升三级,赏金一万。”萧达凛经验丰富,迅速抛出了最新赏格。
“刘武,刘文,你两个带着我的亲兵,先追一步。不必靠姓韩的太近,能用弓箭给他的人制造麻烦就好。”刘四端则果断改变战术,以少量精锐超前一步向韩青靠近。不求能擒获对方,只求能拖慢对方的速度。
“大总管有令——”
“亲兵左都,跟我来!”
赏格迅速被传遍全军,刘氏亲兵也迅速将刘四端的命令付诸实施。
追兵的士气立刻一振,速度也终于有所提高。就在此时,韩青身边一个青衣女子,忽然主动减速,拖到了其所在队伍的末尾,然后迅速甩动手臂,将一包亮晶晶的东西,甩到了身后的黄色泥土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