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经文真的很短,只有一句,农奴们念经的方式也很特别,把一字当成一句,前字断然喝出,然后静默,待以为再无下文时,又是齐声一喝!
天上的雷霆,亦是如此。
百余僧兵,颂着我佛慈悲四字,僧衣飘飘而来,禅心坚定,眼眸里却毫无慈悲意,尽是金刚怒,威势何其威猛。
数千农奴齐喝经文,竟然抵抗住了佛号之威,重新生出无尽的勇气,挥舞着手中的简陋武器,向着僧兵便攻了过去!
佛号声声,僧兵如佛降人间。
断字如雷,凡人如鬼出地狱。
原野被血染遍,战斗异常激烈,观战的贵人脸色苍白,哪里想到这些贱民,居然能和神山来的活佛打的如此激烈。
戒律院长老们想不明白,这些罪民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能够抵抗百余僧兵借来的佛言之力,看着眼前的血海世界,仿佛见着无数厉鬼修罗!
七念神情凝重至极,他一直在听那些农奴断喝出来的经文,听了很长时间,终于听清楚,那根本不是经丈,只是一句话。
“士!不!可!以!不!弘!毅!”
这句话很简单,只有七个字,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远,足以品味七百年,这句话的威力很大,轻松地把佛言碾成碎片。
贵人们想不明白,戒律院的长老们想不明白,七念也想不明白,但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他曾经听已死的七枚说过,当年在白塔寺前,书院大先生临战悟道,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讲经首座的佛言。
当时大先生说的那句话是:“子不语怪力乱神。”
此时七念很自然地想到这件往事,难道此时罪民们正在喊的这句话……也是夫子说的?就算如此,那个人的道怎么可能到了这一步?
他想错了,此时回荡在原野间,为农奴们带来无数勇气与坚毅气质的话,并不是夫子说的,而是那个人说的。
这句话不是子曰,只是那个人对自我的要求,对众生的期许,里面饱含着他这一生的精神与气魄,千人同喝便是雷霆。
士不可以不弘毅。
此时在战场间厮杀的那些普通人,祖祖辈辈都是奴隶,他们不是士,但当他们说出这句话后,他们就变是士,他们是高贵的人。
于是,他们就有士气。
农奴们向着残兵与曾经心中的活佛杀去,其声如雷。
在佛经里,佛祖曾经这样解释天穹上的雷声,说那是云与天空的摩擦或者撞击,而在今天的战场上,雷声是铁与铁的撞击。
烟尘在草甸间飘拂,一道铁列忽然现身。
这道铁列很直,世间再也找不到更直的存在。
这道铁列很厚,厚的不像是列,更像是块顽固的铁块。
铁列呼啸破空斩落。
一名僧兵举起铁棍相迎,只听得一声雷响,铁棍骤然粉碎,僧兵跌落于地,口吐鲜血,身发无数清脆裂响,就此身碎而死。
十根铁棍破空而至,如群山压向那道铁列。
铁列傲然上挑,仍然只是一列,也只有一道雷声,十根铁棍就像是十根稻草,颓然变形,散落在四处,没入野草不见。
手握铁棍的那十名僧兵,更是不知被震飞去了何处。
草甸间只闻一声暴喝,僧兵首领张嘴露牙瞪目,似佛前雄狮子状,凝无数天地元气于铁棍之上,砸向那道铁列!
便在这时,一只手从烟尘里伸了出来,握住了铁列列柄,这只手的手指很修长,手掌很宽厚,握着铁列,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感。
如果非要形容这种和谐感,大概便是浑然天成四字。
烟尘里隐隐现出一道身影,那人握着铁列,随意一挥,便格住了僧兵首领挟无数天地元气砸落的那一棍。
铁列铁棍相格,其间有火光四溅,有春雷暴绽,有瞬间静默。
僧兵首领只觉一道恐怖的力量从铁棍传来,那道力量给人的第一感觉非常狂暴,但更深的层次里,却是那样的冷静而有秩序。
他知道自己不是这种层次力量的对手,必然落败,但身为悬空寺戒律院顶尖的强者,心想总要阻铁列一瞬,断不能堕了佛宗威严。
所以他不肯松手,死死握着铁棍。
在旁观者眼里,那道铁列只是在僧人铁棍上一触便离,烟尘里那道身影,再也没有理僧兵首领,在旁平静走过。
轰轰轰轰,真正的雷声直到此时才炸响,在僧兵首领的身体里炸响,他的手指尽数碎成骨渣,手腕断成两截,紧接着是手臂……
僧兵首领紧握铁棍的两只手臂,被那道铁列直接震成了两道血肉混成的乱絮,被原野上的风轻扰,便随烟尘淡去不见。
一声凄惨的厉喝,僧兵首领痛地跪到地上,脸色苍白至极,想要敲击自己的脑袋来止痛,却已经没有了那种可能。
烟尘渐静,那道身影渐渐显露在众人眼前。
他的头发很短,锋利的发茬就像书院某处的列林,对着高远冷漠的天穹,他的右臂已断,轻摆的袖管上却没有一丝皱纹。
他穿着件土黄色的僧衣,僧衣一年未洗,满是尘埃,此时又染着鲜血,很是肮脏,但他的神情,却像是穿着华服参加古札祭祀。
他的神情还是那样平静而骄傲,脸上涂满了血,僧衣上染满了血,左手握着的铁列不停在淌血,他浑身都是血。
看容颜,他就是个普通僧人,但这般浑身染血,自血海般的战场里走出,就像是自地狱里走出的一座血佛。
原野间一片死寂。
七念和戒律院长老们,看着书院后山最骄傲、最恐怖的二先生,想着他这一年里在地底世界的所杀的人,叹息说道:“我佛慈悲。”
他说道:“佛祖可悲。”
七念合什说道:“那年在青峡前,你力敌千军,然而此地不是青峡,是佛土,你没有书院同门相助,便是战至时间尽头,也无取胜之可能。”
他说道:“士者,君子也,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矣,不亦远乎?”
七念说道:“汝道不通,何如?”
他看着身前这些僧人,面无表情说道:“我叫君陌,得先生教诲,唯愿此生行君子之道,敢拦道者,必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