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商业的缘故,西安城的宵禁时间很短,只有三更、四更两个时辰。
霍邻、宣青书带着照身帖,离开了西城门,走出十余里,才看到灯火如海的大营。
站在高处,看着远处热闹的军营,霍邻不由地生出豪迈,高声喊道:“江山如画,我当为画中豪杰。”
宣青书回头看了一眼西安城的方向,也不知道孙训导会不会追过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下来,若不早点找到燕王,估计这辈子都要抄写四书五经了。
“豪杰,酝酿不出来诗词就别酝酿了,反正你也肚子里也没几斤墨水。”
宣青书见霍邻嗯来哼去,也没吟出来什么诗句,不由打趣。
霍邻脸有点烧,手放在腰间,装作抽刀的样子,喊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宣青书翻白眼:“稼轩豪迈之词众,无酒无剑无白发,用这一首多少不合适吧,你应该喊一句‘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这才有气势。”
霍邻连忙称赞:“果不愧是书脑袋,走!”
两个人跑下山丘,直奔着军营而去。
暗处里,一张弓弦缓缓松开,手拿起长箭,放回了箭壶。
薛夏靠在石头旁,看着紧张的索靖:“两个报国书生而已,不需要你如此紧张吧。”
索靖冷着脸:“侦察兵不会小看任何人,无故窥探大营,本就是一条罪,没有将他们留下来,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薛夏呵呵笑了笑:“书生弃笔从戎,这种事若是皇上知晓,定是欣慰,多年教化终有收获啊。”
索靖靠着一棵树旁,目光盯着东面的道路:“就怕是书呆子。”
薛夏捡起一块石头在手中掂量了下:“书呆子可干不出弃笔从戎的事,他们更愿意待在府学的学堂里,安享太平,他日一朝进士,跻身朝廷。”
索靖目光微微一寒,看着远处道:“有人来了,不止一个。”
薛夏见索靖又要拿出弓箭,不由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你实在是应该去国子监上两年课业,两个书生跑了,来的人自然是学府的先生,你休息吧,我来拦住他们。”
“拦住?”
索靖有些意外。
薛夏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的等待着。
训导孙长威带了两个先生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刚上了山坡,就看到了拦路的薛夏。
薛夏抬手拦住去路,厉声道:“军营在后,生人勿进。”
孙长威连忙行礼,道:“军爷,我们是府学先生,有两个生员去了军营,我们需要找他们回来。”
“生员?没见到,走吧。”
薛夏睁眼撒谎。
孙长威有些意外,难道说霍邻、宣青书没走这一条路?不应该啊,绕路岂不是要多走七八里路,这两个家伙只靠着两只脚,不会走远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他们是知道的啊。
“还请容我们去拜见下燕王。”
孙长威虽然怀疑薛夏话的真实性,但不能说出口,只好转了话题。
薛夏抬头看了看夜色:“今日太晚了,若你们想见燕王,明日再来求见吧。不过燕王会不会见府学的人,那就不好说了。”
孙长威皱眉。
明日?
明日朱棣就要出征了,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一旦错过,那两个小崽子就跑西北去了。
“还请军爷通融,我是《社学》教材编纂,御封先生孙长威,有权调访地方风情、事迹。燕王带兵经停此处,定有许多事可记述,若错过此番机会,孙某无法向皇上交差。”
孙长威亮明了身份。
薛夏也不由地有些惊讶,让人将火把打明亮一些,仔细看了看,还真是孙长威,此人曾在教材问题上给朱允炆提过意见,还曾留在京师编写教材。
“孙先生?”
“没错。”
“照身帖呢?”
孙长威摸遍全身,无奈地说:“出门匆匆,忘记携带。”
薛夏摇头:“无法证明你的身份,恐怕没办法让你过去,麻请回去一趟,稍后再来如何?”
孙长威郁闷到家,让身旁的一位先生回去取照身帖,自己也不走,就坐在山坡上等着。
薛夏见状,也不好为难他,只好问:“你刚刚说的两个生员,是怎么回事?”
孙长威伸手折断了一旁的草,愤愤然说:“我有两个弟子,名为霍邻、宣青书,此二人想要弃笔从戎,连夜跑出了城,若他没走这里,一定是选了其他道路。”
“弃笔从戎?这是好事啊,那你此番来是?”
薛夏问。
孙长威站起来呵斥道:“好事?学问还没做成,就妄想成就大事?一个个自以为是,以为看了几本兵书,就能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可他们算什么,纸上谈兵,算得了什么本事,这样的人进入军中不负责事尚好,若提出什么错误意见,左右了大军,岂不是灾难?”
薛夏哈哈大笑起来,看得孙长威很是不解,不由发问:“难道我说错了吗?”
薛夏点头:“大错特错。”
“为何?”
孙长威不解。
薛夏指了指远处的大营,严肃地说:“此番西北之战大将军是燕王,左右将军是徐辉祖与宋晟,随行参军者更有一干经验丰富的武将与谋臣,你以为区区两个书生到了军帐中,说几句话就能干扰了燕王的判断,就能左右了战略?孙先生莫不是太小看燕王与诸位将军了吧?”
孙长威摇头:“军情紧急之下,人的决断是很容易被他人影响。他们还没有经验,不懂得大局与大势,我不能冒这个风险,何况他们是我的弟子,想要弃笔从戎至少需要经过我的考核,如此不告而别,岂是君子所为?”
薛夏见孙长威坚持,也不再多说什么。
军营,主帅大帐。
朱棣、徐辉祖、刘儁、瞿能等人正商议军策,就听丘福来报:“有两名府学生员,手持御赐砚台求见大将军。”
“生员?”
朱棣有些疑惑,看向徐辉祖,徐辉祖也有些迷茫,什么生员有御赐之物?没听说大明有这么厉害的生员。
“让他们进来吧。”
朱棣也想见识下来者何人。
大帐帘掀开,朱棣等人看着两个年轻的儒生自信地走了进来,左侧书生高瘦一些,斯斯文文,双手拿着一方端石荷花砚,右侧书生相对矮了半头,目光中透着桀骜不驯,一脸的意气风发,手中还握着一本《兵策》。
宣青书与霍邻简单行礼:“西安府学,生员宣青书、霍邻见过大将军与诸位。”
不卑不亢。
朱棣看向丘福,丘福接过砚台,转给朱棣,朱棣仔细端详,看了看底部,落拓有“实践出真知”,没错,这一方印只有朱允炆有,是他的私人印信。
“这是你们的砚台?”
朱棣有些不解。
左侧的宣青书摇了摇头:“这一方砚台是我们训导,孙长威孙先生所有。今日为弃笔从戎,投效军中,不得已才取砚台以入营,事后便会还回去。”
“孙先生啊,此人曾参与教材编写,倒是见过几面。”
刘儁回忆道。
朱棣了然,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弃笔从戎?这倒是稀奇。只不过,想要在军中效力,只靠着这砚台上的小聪明还是远远不够,拿出你们的本事让我看看,否则,就回去好好读书吧。”
宣青书转头看向霍邻,霍邻上前走了一步,气沉丹田,厉声道:“我认为,朝廷不应只盯着帖木儿的大军,而应该将目光盯在整个西域,趁此机会,将整个西域并入大明舆图!”
朱棣、徐辉祖等人震撼地看着霍邻。
出于军事保密与作战方略的考量,朝廷此番西征的名义就是迎战帖木儿,朱允炆在动员军队的时候,也没有蹦出来一句“收复西域”的话,这种事是绝密,只有决策高层中的几个人知晓,其他人的看法中,朱棣出征只是为了保西北不失!
如此绝密之事,朝廷上下并没几个人知道,整个大明知道的人最多十几个,可眼下一个书生,竟然跳出来,直指西域!
好敏锐的军事眼光!
朱棣收敛了笑意,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整个西域?呵,你一个书生可知西域有多大?又知西域的敌人有多少?大放厥词,莫不又是你报错了姓氏,祖上姓赵?”
霍邻听着朱棣的奚落,知他是在说自己是赵括,没有丝毫在意,自信地握着《兵策》:“我知西域之大,也知困难重重,然大将军,诸位,朝廷远征西北,耗费国力无数,征调民力无数,如此规模入西北,纵是百年,又能有几次?既已拔刀出鞘,既已兴师动众,何不趁此机会,一举荡平敌寇,将西域之地重纳我中原王朝,留下一个祸乱之源给后世,我辈岂能甘心?”
朱棣、徐辉祖等人清楚,朝廷支持西北战争的难度极大,即便是洪武时期,往往也只是五万规模的军队进入西北,几十万出嘉峪关作战的,更是没有一次。
这与太祖朱元璋没有谋求西域的想法有关,也与当时北元盘踞北面有关,更与国力、后勤有关。
西域之战,不同于洪武时期的几次北伐,其后勤压力凭增七八倍之多,朝廷北征三次,种种难度叠加起来都未必赶得上一次眼下一次西域之争。
换言之,隔几年打一次北伐战争,朝廷咬牙能承受得住,可隔几年打一次西域战争,那就是把后槽牙咬碎了,也未必能撑得住。
西域战争,要么不打,以防御为主,要么就一次打到底,彻底结束一切。
徐凯看着鼓动人心的霍邻,冷笑一声:“以目下朝廷兵力、后勤,根本不足以谋略西域,你的想法太过天真,依我看,就是异想天开。”
霍邻看向徐凯,肃然道:“现在不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的后勤跟不上,不是有人给我们送后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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