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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惊诧之下的声音不小,满座皆入耳。

赵绵泽眸子微微一眯,一动不动地托着她的手臂,座中的文武群臣及北狄使臣,各种不同的目光,也无一例外的落在了她的身上,或落在她口中那个“赵十九”的身上。

无人出声,满室寂静。

暧昧与敏感的氛围,笼罩了麟德殿。

可在夏初七惊慌的目光注视下,赵樽却漫不经心的别开了眼,自顾自把着一个酒樽,轻轻一抿,锐眸半眯半合,似是沉浸在酒香之中,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发现大殿中间那个云髻婀娜的“皇后娘娘”喊的人是他。

夏初七耳朵一声“嗡”声,僵硬当场。

赵绵泽黑眸深深地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像是对她说的,又像是在向满殿的人解释这尴尬的一幕,声音清越柔和。

“十九皇叔否极泰来,死而复还,乍然一见,是令人惊讶。”扶着她的手紧了一紧,他又低下声音对她道:“小七,十九皇叔受了伤,忘了前尘旧事,你不必讶异了。先就坐罢,容后再与你细说。”

夏初七品着赵绵泽的话,心脏怦怦直跳。

迟疑一瞬,她压抑着快要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呐喊,终是从那个人身上收回了视线,淡然地转过头来,看着赵绵泽温和的脸,一双眸子凉凉的,却是笑了。

“是有些吃惊,先前失态了,皇上勿怪。”

赵绵泽缓缓一笑,“无妨。”

一个小插曲,似乎就这般过去了。

麟德殿里在坐的人,神态各异。心里偏向赵樽的人,狠狠松了一口气。心里恨不得他死的人,则是稍有遗憾。至于其他人,或是觉得少了一场好戏,或是弄不清到底什么状况,各有所思。

当然,也有另外一些人,恨不得把水搅浑,自己有所得利。就在夏初七被赵绵泽扶着走向主位的时候,吏部尚书吕华铭突地打了一个哈哈,半是玩笑半认真的抚须而笑。

“难不成,皇后娘娘与十九爷也是旧识?”

赵樽与楚七之间的事,在座的人里,知道的不少。

可会像他这般直接问出来的人,却不多。

赵绵泽慢慢转头,看了他一眼,“吕爱卿这就醉了?”

看上去他似是在维护初七,可他看着吕华铭的目光中,却没有半分责备之意。众人落下去的心脏,再一次被这个问题悬了起来。

“回陛下,老臣没醉,只是随口一问,别无它意。”

赵绵泽还未回答,元祐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睨了过去。

“吕尚书吏部的差事看来闲得很啦?管天管地,竟管到了陛下的家务事了,用不用向陛下请旨,授你一个御用监的管事儿做做?”

御用监的管事不就是太监么?

元祐一席话说完,吕华铭老脸微红。

“老臣随口一问,小公爷何必口出恶言?”

“咦,御用监怎会是恶言?行行行。”元祐丹凤眼一眯,唇角的笑容慢慢扩大,“小爷我也有一事奇怪得紧,想随口一问。听说贵府新进了十来个美艳的歌伎,其中一个还是秦淮八美之一,按说依吕尚书的岁数,实是消受不起的。怎的您还能这般精神矍烁地坐在这里,可是有什么房帏偏方?不如说出来,大家乐呵乐呵。”

“哄”一声,殿里有人低笑起来。

吕华铭一张老脸挂不住,青一阵,白一阵,变幻不停。见赵绵泽微微蹙了眉,知道这个场合再与元祐说下去,只会自然吃亏,不得不压住火气,重重一哼,坐了回去。

原以为那个暧昧的问题因了元祐的打岔不会再继续,可赵樽一张冷肃的面上,却添了几分迟疑,他看了夏初七一眼,声音沉了下来。

“我认识她?”

他问的人,是与他“熟悉了不少”的元祐。

因两个人中间隔了三四个位置,故而他的声音也不小。

元祐抬头,看了一眼那明黄案桌后面那个一袭荣光,绰约多姿的女子,翘高了唇角,正准备把此事圆过去,却见夏初七突地离桌,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她裙裾长长,下巴微抬,唇上噙笑,不避讳任何人,或者说在她的眼中,此时根本就没有旁人,只有赵樽一人。

众目睽睽之下,她走近了。

站在赵樽的桌前,她盯着他,纤细的影子被灯光投在他的脸上。

“赵十九。”

又喊一句,还是只有称呼。

一殿的人都看了过来,眸中光芒闪动。赵绵泽心里狠狠一抽,却是没有动,只拿一双审视的眼看向赵樽。在无数人的注视下,赵樽没有避开,漫不经心地迎上夏初七的目光,勾了勾唇,眸底有一抹细碎的光芒。

“皇后娘娘有何指教?”

夏初七眉心一跳,轻轻扬起唇。

她静静看着赵樽,忽略掉心里一*的风起云涌,终是半阖上了冷艳的双眸,慢吞吞拿起他面前的酒壶,纤手一倾,任由透明的酒液斟入他的杯中,直到溢满了杯沿,溢得满鼻都是酒香,她才停下,缓缓一笑。

“赵十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识得我了,难道你把欠我钱的事,都一并忘了?想躲债,没门!”

“哗”一声,殿里有人轻呼。

人都傻了,夏初七却丝毫不以为意。

她似笑非笑,看着赵樽,“你可晓得,你还欠我多少银子?可还晓得,是怎样欠下的?”

赵樽皱眉,看着她乌溜溜的黑眼珠子,一脸黑沉,可她唇角上却是笑意极浓,一个可爱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像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滑动的喉结。

“欠我很多,你要用力赚哦?”

殿内“哧”声起,有人忍俊不禁,低低笑了起来。

堂堂一国的皇后,入了大殿,当着满朝文武和使臣的面,第一件事竟然是找人要还银子。这件事说来荒唐,除了夏初七,恐怕旁人也做不出来。可她不仅做了,还做得理所当然,一双笑眸盯住赵樽,就像要他马上还钱一样。

除了赵樽,那些人当然不会懂,为何一个堂堂的王爷银子要“用力赚”,只觉得这个诡异的场面,说不出来的滑稽,一声声压抑不住的低笑里,殿内顿时一扫先前的阴霾与尴尬。

“小七!”赵绵泽屏息静气的坐了片刻,终是忍不住了,敛眉一笑,示意夏初七坐回去,“十九皇叔刚刚回京,诸事都未理顺,你这点小事,容后再说。”

夏初七看看赵绵泽清傲的表情,淡淡道:“好。”说罢,她凝眸瞄了赵樽一眼,施施然侧过身子往主位上走,只低低留给赵樽一句话,“十九爷堂堂亲王,欠债可别赖!我这个人,不是那般好说话的。”

赵樽淡淡勾唇,目光幽深若井。

他一直没有说话,看着她矜傲美艳的背影,看着赵绵泽扶她坐在了他的身侧,仿佛是无意识的,阖上眸子别开了脸,拿过桌上她亲自斟满的酒杯,慢条斯理地灌入了喉间,就好像这一场闹剧和这一个女人,与他原本就没有任何相干一般。

赵绵泽正襟危坐,笑看着殿内的众人。

“众位臣工和来使,切勿要介怀。朕这个皇后,就是喜欢玩乐,性子豪爽,说来,却是有几分草原女儿的旷达。”轻轻说着,他目光沉沉地看向赵樽,全是笑意,“十九皇叔,不要与她计较才是?”

赵樽眼皮也没有抬,“无妨。”

夏初七把玩着精巧的酒杯,看向赵绵泽。

“他倒是无妨,可我的银子怎办?”

赵绵泽脸色微微一滞。他知道夏楚心底在恨他,一方面故意当着满脸文武和北狄使臣的面给他难堪,以皇后之尊,做出一副无知的样子。另一个方面,她不顾颜面不停说起银子,其实是为了挽回先前入殿时那失态的一声“赵十九”,她在维护赵樽的名声,以免他被人非议与“皇后”有染。

心里一阵揪揪然,他却是笑了,“你要多少银子,朕都补给你。十九皇叔刚回京师,又忘了前尘,你就不要再为这点小事计较了。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罢。”

一笔勾得了么?

她肚子里还揣了一个“大债”呢。

夏初七瞄了一眼赵樽冷寂无波的脸,轻轻朝赵绵泽一笑。

“那好罢,看在你的面上,不与他计较。”

她一副狭隘的小女人样子,令殿中无数人心生诧异。这位大晏皇后可谓声名远播。她身上的一桩桩事情,被人在私底下传扬得不少。尤其是与晋王赵樽之间的“暧昧”,更是大多数人极喜猜测和津津乐道的事情。

可如今冷眼旁观,都很失望。

这哪里是见到旧情人的样子?

赵樽从头到尾冷冰冰的,似是很不耐烦。

就算他已然忘记了过往,可夏初七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并没有给他一个好脸色,还上来就不管不顾的追讨银子,不给晋王留丝毫的脸面。这两个人之间,根本就不是传闻中的“相好”,分明就是看不顺眼的宿仇。

~

清冷的宫灯下,酒宴一派繁华。

今日的百官宴是赵绵泽继位以来的第一次大宴,加之宴请来使,可称得上是国安。麟德殿中,朝中的重臣、三公九卿、皇室子弟都纷纷携了家眷列席。北狄来使一干人也都在客座。赵绵泽后宫里的贤、淑、庄、敬四妃也在下首就座。

这样多的人,不可谓不热闹。

夏初七与赵绵泽并肩而坐,几乎没有看今日赴宴的人。熟悉的人太多了。一些许久不见的故人们,今日都来齐了。只是事过境迁,物是人也非,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了不同的位置。

她不敢去想,他们会怎样看她。

甚至也不敢想,赵十九如今会怎样看她。

是的,她根本就不相信他忘记了。

狗屁!这天底下谁都会失忆,就赵十九不可能。

他是个什么人啦?贱而无形,黑而无色。谁能猜得中他的心思?

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她表现得处处得体,在赵绵泽与北狄来使和众臣说话时,该笑时笑,该端庄时端庄,并没有多看赵樽一眼。自然,他也没有看过来。就像说好的一般,两个人的目光并无半分交集,任谁也不知他俩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宫中夜宴,歌舞自是不会少。

推杯换盏里,教坊司的歌舞伎迈着幽然妙俏的步子入了殿来,一阵阵丝竹尔尔,舞伎们翩翩起舞,在两国的欢宴里,她们频频向座中的皇室贵胄们抛来秋波,殿中一片祥和之态。三五个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美人,美酒,美言,美语,一片人间美色。

北狄使臣豪迈畅饮。

大晏众臣礼节敬酒。

处处欢声不停,赵樽的情绪一直淡淡的,并不抬头看歌舞,也不注意旁的事情,只一个人静静喝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赵绵泽微笑着他一眼,又看了看北狄使臣,突然举杯道:“哈萨尔太子与二位公主千里迢迢来到我大晏,还特地送回十九皇叔,为大晏社稷添了福,朕感激不尽。在此,敬哈萨尔殿下一杯。”

哈萨尔嘴角一勾,轻笑:“陛下有礼。”

二人在空中各自示意,饮尽一杯,早有宫女上前将酒杯满上。赵绵泽扫了一圈殿中的众人,再一次微笑道:“狄晏两国征战数十年,民生极苦,如今终是迎来修睦之日,愿从此两国再无隔阂,一解宿怨。”

哈萨尔举杯,致意,“这也是我国皇帝陛下的愿望。”

赵绵泽朗声一笑:“众位臣工,各位北狄来使。来,你我共饮一杯,祝两国从此和睦相融!”

“共饮一杯,睦邻友好!”

在一笑轻快的笑声里,一干人又客套的说了一会子官话。赵绵泽话锋一转,一双略带酒意的眸子,似阖非阖,语气带了一丝叹息,“光顾吃酒高兴,朕差一点忘了正事。好在,人半醉,酒微酣,歌正畅,正是良辰美晨当时,如今说来也不晚。”

“陛下何事?”

“朕有一个提议。”

看着他忽闪的目光,夏初七心里一沉。

果然,赵绵泽淡淡扫了一眼哈萨尔边上的两位北狄公主,手指轻轻地敲击在酒盏上,斜了赵樽一眼,轻轻一笑,“哈萨尔殿下,朕见贵国的二位公主,姿容秀美,惠心淑静,实是当之无愧的草原明珠。为了以示与贵国长长久久的和睦交好,朕愿与贵国结为姻亲。”

此事再就有意,哈萨尔并不意外。

他侧眸看了一眼陪坐在侧的乌仁与乌仁,见她二人纷纷垂目羞涩,客气地一笑,“陛下过赞,小王这两个妹妹,来自草原,性子野了一些,不若中原的闺阁千金,毓秀端方,实在入不得眼,让陛下见笑了。”

“哥哥。”乌仁潇潇小声咕哝一下。

哈萨尔回头瞥她一眼,她委屈地垂下眼睛。赵绵泽轻轻一笑,神色柔和之极。他坐在至高的主位那样久,怎会看不见乌仁潇潇打从入了麟德殿开始,就已经瞄向了赵樽无数次?

他握在酒杯上的修长手指,轻轻的摩挲着,笑容温和地看了一眼乌仁潇潇,客气地对哈萨尔道:“朕的十九皇叔为大晏征战多年,一生戎马,守护大晏山河,立下了赫赫战功。然面,天不遂人愿,这些年许婚多次,可历任王妃都死于非命,如今尚未大婚,着实令朕忧心不已。朕见公主皓齿青蛾,实乃端丽倩俏,实乃晋王妃的上佳人选,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赵绵泽话音一落,殿中的窃窃私语都停了。

两国交战多年,用联姻一事来促进和议,本是必然。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大多数人都纷纷点头,皆是一副观望之态。只有少部分人,如陈大牛和元祐这些心知赵樽与夏初七关系的人,心里担忧不已。

夏初七手心攥紧,目光若有似无的看向赵樽。而他并未抬头,就像根本没听见在说他的终身大事一般,完全与宴会上的人格格不入,一副高冷清贵的姿态,雍容得如入云端,未落凡尘。

哈萨尔心里一怔,看了一眼乌仁潇潇,见她也怔在那处,微微张着小嘴,不知所措的攥紧了衣角,不由蹙紧了眉头。顿了下,他缓缓抱拳,作了一揖,迟疑道:“皇帝陛下,晋王殿下龙章凤姿,而舍妹自幼顽劣,怕是高攀不上……”

“太子殿下是怕十九皇叔不允么?”赵绵泽笑容清越,略一转头,看向面色平静的赵樽,温和地笑问:“十九皇叔,朕虽为国君,也是晚辈,此事还得听十九叔的意见。”

他主政属来温和,这样的做派臣工并不奇怪。

可赵樽抬头,看向他,只有一句,“本王不愿纳妃。”

他这样的当场拒绝,令乌仁潇潇颇不得面子。脸色微微一暗,她垂下了头去,笑了笑,也自知这是理所当然,只是不敢看乌兰一双戏谑的眼。

赵绵泽目光浅浅眯了起来,“十九皇叔,北狄公主不远千里而来,本就是皇爷爷主张的联姻。况且你这般年岁,还独身一人,到底也令人挂心。依朕看,还是不要拒了才好?”

赵樽目光一凝,冷冷的,略带嘲意。

“不是说依本王之意?”

赵绵泽被他当场一呛,脸上有些挂不住。没成想,就在他僵住下不来台之时,赵樽却是淡淡的看了过来,几乎连迟疑都没有,转了话,“你若是执意,我没意见。娶妻而已,娶谁都是娶,随你意。”

他话题变得如此之快,令人吃惊。

赵绵泽静静看他片刻,摸不清他的想法,只道:“如此自然是好,皆大欢喜。”

殿里一片称贺之声,赵绵泽满意的一笑,偏头看了一眼夏初七。只见她抿唇沉默着,脸上血色尽失,再没有了先前的笑意。他俯首过去,低低道,“小七,故人已非昨,我只是想让你看明白而已,不要怪我。”

夏初七看着他,没有情绪,用了与赵樽同样的台词。

“随你意。”

淡淡的三个字,她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

赵绵泽眸光一眯,低低一个“好”字说完,他淡淡转头,扬声轻笑道,“诸位臣工,这是朕即位以来办成的头等大事,兹以为,十九皇叔的婚事,得慎之又慎,重之又重,方能体现国恩。朕想到一个法子,今年的腊月二十七是朕与皇后的大婚之日。钦天监说,这一年,除此别无良辰。那十九皇叔与朕,便同一日大婚好了。”

与皇帝同一日大婚,那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恩宠。

一众臣工纷纷诧异轻叹,直叹叔侄和睦。

只有一部分有心人才知,这是一种*裸的打击。

在众人的议论声里,赵樽不温不火,不谢恩也不拒绝。

“陛下——”这时,一直坐在赵樽不远处没有吭过声的元祐却突地接了一句,起身抱拳道,“这事不妥。”他向来不掺和朝中的事情,这一回却扯起一竿子就管起了皇叔的婚事,着实令人称奇。

人人都看着他,赵绵泽轻声问,“有何不妥?”

元祐哼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乌仁潇潇,唇角轻轻翘起,一副纨绔贵胄的派头,戏谑道:“旁的妇人如何我是不知,可这位乌仁潇潇公主,我却知之甚详,她配不上晋王。”

赵绵泽目光一沉,已有恼意。可元祐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能当着不知情,必须要问。

轻“哦”一声,他道:“你且说来。”

元祐握着酒杯,斜斜地瞥了乌仁潇潇一眼,就像根本未曾看见她一双恨不得宰了自己的眼睛,轻轻一笑,一把软刀子便朝她杀了过去,“回陛下话,此女凶悍野蛮,粗俗鄙陋,言行实在不堪,难登大雅之堂,配普通王公已是亵越,如何能匹配晋王殿下?如何当得起我大晏的晋王妃?真是笑话!”

这话对一个女子而言,实在太重。

一群北狄使臣,脸色已是难看之极。

乌仁潇潇面色一变,差一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姓元的,你说什么?”

元祐却像是没有看见旁人愤怒的目光,仍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乌仁潇潇,一袭一品武官公爵的补服,看上去格外的风流倜傥,加之他那略带的几分醉色的丹凤眼黑沉沉一片,更是显得少年轻狂,“小爷我说得够客气了。乌仁公主,你不要逼我说得更难听。”

“你……”

乌仁潇潇指着他,气得手指一阵颤抖。

“我?我如何?”元祐一张俊脸上堆着笑意,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端起桌上的酒杯,向她示意一下,调侃道:“长了一只癞蛤蟆,就不要想吃天鹅肉了。就你这样的姿色才情……呵呵。”

一声“呵呵”,把意犹未尽之意表现的淋漓尽致。

乌仁潇潇满脸通红,欲哭无泪,却还不敢与他争辩。尤其想到他曾对自己做的事,再看一眼赵樽的俊朗风姿,她也委实觉得自己已不堪配他。一时又气又恨,悲从中来,一甩袖子,竟是哭着风一般的跑了出去。

元祐瘪了瘪嘴,看向脸色黑沉的哈萨尔。

“太子殿下,不才在下斗胆替晋王拒婚,得罪了,敬你一杯?!”

“小公爷的酒,本宫受不起。”哈萨尔冷哼一声,不理会元祐的示好,只是转头看向身后的阿纳日,冲她使了一个眼神,让她跟上乌仁公主,就不再言语。

好好的一桩亲事,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任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遇到元祐这样的人,大晏的臣人都有些头痛,赵绵泽的面色也有些难看。

“休得放肆,还不给太子殿下陪罪?”

“我陪了?他不要。我有什么法子?”元祐皮笑肉不笑。

赵绵泽瞄他一眼,可责归责,元祐的身份实在特殊。他是赵绵泽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平素便浪荡惯了,连以前的洪泰皇帝都不怎么拘束他。个中理由很简单,他一个皇孙之尊被抱养出去,洪泰帝一直对他心里有愧疚。他自然也不好刚刚一登基,就拿元祐开刀。

朝哈萨尔歉意的笑了笑,赵绵泽道:“元小公爷亦是玩笑惯了,太子殿下,多多海涵。”

哈萨尔内心里,其实便不愿将乌仁潇潇许给赵樽。

他自己就是一个男人,太清楚一个心里有旁的女人的男人是一个什么样子。如果把妹妹许配给他,无异于推入了火坑,哪里可得幸福?故而,他虽然恼恨元祐的用词歹毒,却也正好有了一个借口,顺着秆子往上爬。

“贵国之人,看来都喜玩笑。”

他这个回答,不热不冷。可拒绝之意,却很明显。

赵绵泽被将了一军,看了元祐一眼,不好在此时再提结亲,微微点了点头,笑道,“朕原本是看乌仁公主对晋王有意,这才想成人之美,即如此,此事容后再议吧。”

说罢,他转向了一直没有吭声的乌兰明珠,面上笑意清浅,“乌仁公主的性子极是率直,依朕看,非朕之十九皇叔降不住,属实是大好姻缘。哈哈。至于这位乌兰公主,观之温惠柔嘉,贞静守礼,若哈萨尔殿下没有异议,朕愿以一‘惠’字赐之,与朕为妃。”

原本乌兰明珠随着哈萨尔出使南晏,便是要嫁给赵绵泽的。

这是一件大晏与北狄两国都默认的事情。

不过,赵绵泽此时册妃的举动,很明显是为了给元祐擦屁股。如此一来,虽然乌仁潇潇的事情让北狄伤了脸面,但赵绵泽直接给乌兰明珠封了妃,也算是一种示好。北狄使臣们的怒气下来了,哈萨尔目光一闪,谦逊地客套了两句,便认可了此事。

“乌兰,还不向陛下谢恩。”

乌兰明珠心里一跳,看了赵绵泽一眼,面色微微一红,羞涩地上前屈膝谢了恩,又端庄地退了回去,久久不敢抬头看他。

来南晏之前,她想过无数次,赵绵泽这个人到底如何。可她仅仅知晓他年纪轻轻便执掌了大晏政权,是一个极厉害的男人。却从未没有想到,他不仅年轻,还生得这般俊俏,为人温文尔雅,温和得如同谪仙,一袭明黄的龙袍加身,坐在上方,为君者的气度,实非草原上那一些粗犷汉子可比。

两个姐妹,配于叔侄两个,在后世来说有一些荒唐。可在时下,并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尤其是皇室之中。册妃一事定下,无人觉得有何不妥。而且,虽然为赵樽的赐婚没有成事,但殿中之人的心里,差不多已经有了底。

乌仁潇潇提了要许给了晋王,其他人又如何有份?

即便晋王不成,也成不了别人了。

歌声再起,酒意渐回。

众人各怀心事,各自惴惴。

在这一场赐婚与客套的你来我往里,夏初七一直端着酒杯,却一口都没有喝,只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虽面色苍白,却不搭话,就好像谁做赵樽的晋王妃,谁做赵绵泽的嫔妃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于她而言,最坏的结果已经过去了。

赵十九在阴山的死亡,才是一件令她抱憾终身的事情。

当一个人承受过更重的心理压力都没有崩溃之后,其余的事,就都不是大事了。不论赵樽眼下如何,此时她的心底都是雀跃的、亢奋的、开心的。在一副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每一条神经都在欢欣鼓舞,都在重复一句话——只要他活着就好。

只要他活着,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只要他活着,他们的小十九就有爹了。

只要他活着,就算他真的已经忘了她,把他们过去的一切情爱都抹灭得一干二净,她也有办法把他的脑子给拧回来。

噙着笑,她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让赵绵泽越发看不透。想起她那一次昏厥之时,嘴里一声又一声的“赵十九”,想起她为了他做得那种种痴心之事,他无法猜测她的淡然到底由何而来。

看她一眼,他为她夹了菜,“多吃一点。”

夏初七莞尔,面色平和,“好。”

这样的她,令赵绵泽怔了怔,目光微凝。她却凑了过去,认真地笑了一笑,用低得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与你的账,回头与你细算。”

赵绵泽一愣,看向她如晨光初绽一般的脸,心中酸涩。

“你要怎样算?”

夏初七展颜一笑,“你会知道的,我不会要你好过。”

她这般直言不讳的说出来,赵绵泽一点也不意外。而在这个世上,能够有胆子坦白威胁一个皇帝的人,除了她,还真是找不出旁人来。

赵绵泽笑了,“小七,只要你在身边,我都觉得好过。”

夏初七轻呵一声,眼晴是一种鄙夷的光芒。

“这样不要脸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不要脸”三字太狠了。赵绵泽长了这样大,就从来无人敢当着面儿的这样说他。心脏狠狠一抽,他面色一变,看了她片刻,仍是不动声色。或者说,他不愿意让人看出来他与她之间的不融洽。

他轻轻一笑,“这世上之事,有哪一件是要脸的,哪一件又不是要脸的?夏楚,我知你恨我隐瞒你,可你也看见了,他想不起你来了,我只是不想你伤心而已。他如今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又何苦再为了他与我闹下去?我们两个好好的,不成吗?”

夏初七眸底里,火苗乱蹿,“成,怎么不成?”

两个人低头耳语的样子,在旁人看来,像是极为亲密,谁又能晓得他俩打的什么肚腹官司?赵樽漫不经心的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拂了拂袍子,并不与任何人打招呼,径直一人起身往外走去。

“爷……”

郑二宝一直侍立在门口。

从见到赵樽的第一眼,他的眼圈一直是红的。

可先前没有机会,如今见他终于走了过来,他瞅准时机便跟了上去,还像往常在晋王府一样,屁颠屁颠的跟上去,小意的讨好他,“爷,奴才想死你了,你总算回来了……”

赵樽默然回头,冷冷看他,“远点。”

“爷……”

“滚!不要跟着本王。”

“你,你连奴才也不识得了?”

郑二宝委屈到了极点,红着眼看他。可赵樽并不回答,衣袂猎猎,径直远去。郑二宝脚下一顿,观察着他的表情,吸了吸鼻子,为了避免落下泪来,赶紧大袖掩脸,背过身去,面向着墙壁趴下,呜呜哭了起来。

~

殿中不时有人离席,来来去去,剩下的人依旧觥筹交错,共赴一场繁华的夜宴,沉浸在纸醉金迷的歌舞声色里。故而,赵樽的离开,似乎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夏初七坐了一会,终于按捺不住,瞄一眼那个空掉的位置,她看了赵绵泽一眼,轻轻一笑。

“我去更衣,陛下慢用。”

赵绵泽看她一眼,目光微深,“小心些,天暗,路滑。”

轻“嗯”一声,夏初七不以为意的噙着笑容离去了。赵绵泽面不改变,灌入一杯酒,继续与众臣说着话,只是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侍在门口的阿记。

~

夜宴的歌声还在耳边,出了麟德殿,外面便寂静了几分,宫灯昏暗,天上的星辰似是羞了眼,忽闪忽闪的挂着朦胧的光线。夏初七拖着一袭长长的裙裾,只领了晴岚一个人出殿,行入了为大宴准备的休息室。

时人用词讲究,所谓“更衣”,便是去方便,上厕所。夏初七领了晴岚进去,外间的几个宫女赶紧迎了过来,抬起屏风为她遮羞。

晴岚挥退宫女,轻轻牵起她的裙摆,要侍候她方便。

她却看了晴岚一眼,眼神凉凉地瞄向休息室的窗台。

“晴岚……我要去见他。”

晴岚微微一愣,“宫中人杂,怕是不妥。”

夏初七摇头,憋了许久的声音,微微喑哑,“我不能再等,再等下去,我就要疯了。我必须要见到他,听他说话。马上,立刻!晴岚,你听我说,你在这里等着,一旦有人来问,你就说我身子不舒服,想小憩一会,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晴岚抿紧了嘴唇,觉得这事有些风险,可看着她一双坚定得几近赤红的眸色,终是不再多言,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抽开插梢,推开了窗户。

一阵凉风入内,夏初七深吸了一口气,给了她一个“拜托”的眼神儿,然后看向外面的夜色,由晴岚扶着手臂,从小小的窗台翻了出去。

夜色深浓,麟德殿的酒香合着花香,扑入鼻端。

夏初七步子极慢,出了麟德殿,她小心翼翼地往离此不远的燕归湖而去。这一座麟德殿是为宫中大宴和接待国外使臣使用的,除去宏大巍峨的大殿之外,有很大一片供人赏景林园,其中便有一个燕归湖。

月影下,似无风。

她一人走着,身边花影重重。

脑中里,各种交杂的前尘往事,忆来忆去,不由紧张。

她不知赵樽出来了会去哪里,但她知道他还未离席,因为那不合规矩,他一定只是出来走一走。先前在国宴上,她没有给赵绵泽难堪,那是为了她的小十九,为了她与赵樽的生命安全,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够把赵绵泽逼到极点,关键时候,还得先顺着他,等出了宫,再图后计。

如今背了人,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她一定要见到赵十九,一定。

林间草木深深,灯火越来越暗。

她穿花入道,凭着直觉走了好长一段路,林子里越来越暗,她围着湖边走了好久,却没有看见一个人,更不要说赵十九了。她猜测赵樽可能没有来这个地方,蹙了蹙眉头,正准备调头换一条道去找时,隐隐的,边上错落的一丛竹林里传来了一阵怪异的声音。

男子的粗声喘气混合着女子压抑的呻吟……

这样的声音,不必多想,她就知道是怎么回来了。

静静的,她整个人呆住了。

这是在宫中,正在举行大宴……

会在这里来办事的人,除了是“偷情”,不可能会是其他。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那两道声音太过模糊,她听不清楚。走?还是留?最终,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又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甚至于……她心底里有一丝隐隐的害怕,害怕那个男人会是赵十九。

拢了拢衣裳,她咽了一口唾沫……

只听得那个男人突然重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消魂的颤抖。

“可还受得?嗯?”

声音有一丝莫名的熟悉,她惊了一下,差一点叫出来。可仔细一想,又有点想不起到底是谁。没有听见那女人回答,除了她一下比一下更为娇媚的呻吟之外,风声里,再无其他。

在这种情况下发出来的声音,都会有一些变调。她分辩了一会儿,为了安全起见,终是退了两步,想要避回去。可后退的时候,却一不小心踢到了一个竹桩,绊住长裙,差一点倒下。

几乎条件反射的,她低低“呀”了一声。

“谁!?”

竹林里,那个男人低喝一声,先前的暧昧声戛然而止,一道寒光几乎霎时便从林中蹿了出来。

夏初七心里一紧,暗暗“啐”了一声,直叫一声倒霉,正准备转头就跑。电光火石之间,斜刺里一个身影突地掠来,双手环住她的腰身就势一抱,她便离地而起,身不由己的与他双双滚入边上一个竹林掩藏的锦癸花圃里。

想到小十九,她落地里,紧张的抱住了小腹。

可那人却没有让她摔在地上,直接把她按在了怀里。

她惊惧了一瞬,手心下意识地握在了他的手臂上,刚想出声儿,耳朵边上“嗖”的一声,她一抬头,只见数支暗器似的短箭从她的头顶上方掠了过去。

好险……

好一点,她就被射中了。

猛一抬头,她看着他,“赵……”

“闭嘴!”她掌心里金属的硬度和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让她下意识地听了他的话,定定看着他再不出声,他的身上很凉,像吹了一会凉风,那呼吸直入心底,即便是在这般危险的时刻,也令她觉得安心。

外面一个沉沉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应当是竹林里那人。

她紧张地屏紧了呼吸,抓牢了他的手。

他没有动,稳稳地把她抱在胸前。很紧,却不动声色。

前几天的暴雨,在竹丛里积了水。

一滴水,从竹叶下落下,滴在她的脖子里,有些凉,她避了避,低下头去,脸儿埋在他的肩窝里,紧紧地贴着,深深的呼吸着,抱紧他,一动不动。隔着彼此薄薄的春衫,她清楚的听见他狂热的心跳,还有他身上坚硬的肌理在呼吸间散发出来的热度。那是一种熟悉得令她晕眩,令她恨不得与他一同去翻天覆地的力量。

“赵十九……”

------题外话------

有一句话要说哈,希望妹子们不要自动带入一些言情小说中“皇帝就是个X,分分钟拿下他”的环境模式。觉得敌人都是纸老虎,一戳就破……如若不能理解,大家可以参照一下我们自己目前所处的环境。我知道大家一定都看过不少主角天下无敌光环闪闪的牛文,但这个真不是这样。医妃中当然也有夸张的情节,可二锦还是喜欢写得稍稍实际一点——么么哒。

~

鸣谢:

新增榜眼君【zqy】。

新增探花郎【锦宫阿姐的阿喵、锦宫晨曦、、锦宫香贵妃、锦宫小妖精】

新增会元【二锦的大Bra、】(又一个丧心病狂的名字,不忍直视啊!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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