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见雄说的只是让人一知半解,刘渊明当然不可能全懂。
这并不是他的错,他只是老了。
不过,他好歹知道了冯见雄要他做啥,知道了自己在这盘比往昔见识过的更大的棋局里,所要扮演的角色。
然后,恰如其分干好自己分内的事、不要额外生出贪念,就够了。
刘渊明自问也不会生出贪念,因为他对冯见雄的深不可测,有了更加可怕的认识。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块可以攫取对方创意然后自己玩出花的料。
帮冯见雄打一些知识产权方面的侵权官司,撑过冯见雄自己没拿到合伙执业资格、当合伙人开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之前那几年时间差,就是他刘渊明目前所能看到的全部价值了。
他还不敢有怨言。等两年实习、三年合伙期满后,冯见雄就算要甩开他单干,也到时候再说了。
一个古人,活在数据神教时代,是可悲的。
中国人修养了几千年的“明哲保身”,在这个时代将面临最大的悲剧。
而冯见雄虽然在鞭笞这条人性的过程中,他个人会获取巨利,但他做的事情无疑是对社会有好处的——
都大数据时代了,你为什么看到不同意见不发声?为什么疼了都不嚷嚷?
觉得在传统时代屁民嚷嚷没用?反而容易被“枪打出头鸟”、所以要明哲保身?
难道不知道,在大数据时代,每一次表达,每一次呐喊,都是可以被记录、积累的么?
一个用《今日头条》用得不爽的人,觉得推荐的东西都好小白的人,并不是《今日头条》的错:
而是那些人要么口嫌体直、说着不要看那些低俗的东西,实际上看得那叫一个爽。
要么就是明明心里不爽,却不肯嚷嚷出来——为什么刀子砍在你身上你都不叫疼?那对不起,在大数据之下,你不叫疼就是不疼,活该被砍死。你被卖了假货却不吭声,其实就是让假货卖家采集到了“这是个懦弱或者无所谓的消费者”这条数据。
呐喊,是大数据时代抗拒小白化沉默螺旋的最有力武器。这个观点,冯见雄其实在前几个月跟夏大辩论队打附加赛时、聊到“互联网带来的言论自由,是否有利于民主”的话题时,他就已经立场坚定地表达过了。
不能。
因为言论自由的核心,是允许人不开口,允许人明哲保身的。做一件事情最大的自由,就是可以不做。
但这恰恰在数据时代是有害的。因为数据时代会采集每一个人的行为,你不说,也会成为分母的一部分,从而让公共政。策和产业政策倒向另一群体。
这是一个沉默就等于支持/反对的时代,没有弃权票。
所以经典意义上的言论自由,已经过时了
因为大多数的民太贱,不满了也不会合理、适度、正确地表达。往往觉得说话不要负责任的时候就乱表达,需要负责任的时候明明合理的又不敢表达。
这个时代,需要千方百计鼓励每一个人开口,沉默已经变成了一种缺德。
这不是冯见雄的个人价值判断,只是客观的技术进步现实。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滚滚数据东逝水,浪花杀尽沉默。
那些被大数据分析后针对性卖假货、被针对性侵权的恶,其实都是不嚷嚷,不呐喊的愚民惯出来的。
能够“君子慎独”,无论是否实名制、是否会被记录、是否是在公共场合高谈阔论还是私下躲在键盘后面喷,都一样秉笔直书、同样尺度喷人的喷子,才是大数据时代最可贵的人。
这些人的存在,才防止了大数据采集社会百态的失真。
钻空子赚那些沉默者的钱,冯见雄问心无愧。
他自问自己赚钱同时对社会的警醒和改造,比鲁迅当年“在铁屋子里呐喊,把注定要闷死的人惊醒”,还要有意义。
……
刘渊明走了。
毕竟冯见雄这门生意开没开始实质性布局,只是说了些想法,分析了自己的长处。
他这阵子会留心一些可以收留的、把自身贱卖的技术团队,但真正磨合上马,还要等周天音回国。
毕竟一门创意性的生意,而且不是法律性质的,冯见雄手头能够得心应手使用、又绝对不用担心忠诚度问题的人才,实在是没得选择。
而且,说到底这门生意的原始调研,也是周天音在当初审计NICONICO视频网贴片广告客户时得出的分析,她对前因后果最了解情况、上手也最快。
周天音虽然只是个浙大的MBA毕业生,除了念书的时候跟着冯见雄或者导师做商业资讯、毕业后帮冯见雄突击料理了一番NICONICO视频网的团队交接。按说企业管理和战略眼光都还不够,正规全职工作经验也就一年。
但是,周天音毕竟有很强的成长性,而且得到过代管NICONICO这种一般30岁以下精英职业经理人都很难捞到的契机,在这个过程中还得到过冯见雄的点拨。
所以,周天音对周边业务的掌握,如同吸水的海绵一样,绵绵不绝地增长着。
哪怕这几个月在加州陪待换肾的冯义姬,周天音也没有放弃远程办公、远程学习,不断和冯见雄交流以获取成长。
那些牛逼的互联网公司,其实很多后来成为鬼才的高管,都是二十几岁就GET到了某个新创的细分领域的神髓,而后滚雪球一样越变越强。
对于一个新出现的产业,除了泛用性经验之外,谁不是从头开始学习呢?一个24岁的职业经理人,和一个44岁的职业经理人,或许在“经验”上的作用差距,在这些行业或许会被拉到最小。
“经验”无用武之地。
真正动手的时机,大约也要等到毕业的时候吧。
不过,刘渊明的不安和逼问,也让冯见雄提前勾起了为这件事情打基础的想法,让他不再那么优哉游哉。
此后几天,冯见雄也放弃了游山玩水放空大脑,而是花时间在网上搜索信息、又去中关村的各个创业咖啡吧鬼混,试图看看有没有相关要退出的技术团队可以聊聊。
不过,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
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哪怕聊不到人,光聊聊天,了解了解行业近况细节,也是有好处的。
……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距离刘渊明那边埋的一系列论文地雷引爆,还有大约十天吧。
这天,冯见雄照例睡了个懒觉,准备去中关村的创业咖啡吧晃悠一下。
不过洗漱完拿起手机,他一眼扫过去,就看到有些未读短信。
打开,是马和纱发来的。
语气很弱气,问他最近有没有空。
冯见雄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个电话挂了回去。
对面接电话很快,显得很上心。
“纱纱?我在京城呢,怎么突然问我有没空。”
“知道你还在京城……上周看你博文就注意到了……”马和纱的声音有些轻柔,似乎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和腼腆。
冯见雄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来京城都快半个月了,身边的朋友哪有不知道的?只要真关心他,每天会留意看他的博客啦、QQ空间啦……各种动向,还不是了如指掌?
冯见雄想也没想,就反问过去:“这么说,你也在京城?”
“我……我只是恰好课不忙,接了两个广告什么的要拍,所以因为工作来的京城啦,可不是特地要来见你的……你别误会!”马和纱急促地解释洗白了一下自己。
冯见雄不禁哑然失笑:他都在京城这么久了,要是有心制造“偶遇”的人,想打上门来,还不多得是借口和机会?
马和纱这家伙,应该是自从那次清岛聚会回来、被史妮可坏了好事之后,就一直耿耿于怀想制造独处的机会吧。
只是小姑娘脸嫩,不好意思直说。这才花了那么久精力才营造出这么一个她自以为看起来“自然而然”的机会。
冯见雄当然知道,马和纱现在可算是小网红了,去年纪录片上映后,要接拍小制作的剧集弄个小配角,或者以模特身份接点广告生意,那是很轻松的。冯见雄在京城待得太久,马和纱自然等到了“京城的广告单子”。
为了和他独处,还真是用心呢。
冯见雄不由有些感慨。
按说他俩独处的机会,原来是不少的。去年年底打那一串名誉权官司的时候,两个人双飞来双飞去,也跑了好几个城市了,怎么现在偏偏又要这么作耗呢?
难道是因为去年被媒体盯得紧,又要打名誉权官司,所以妹子放不开,现在回想觉得亏了不成?
“管她呢,不想这么多了,不就是想找借口见我么,人家也是一片痴心。”冯见雄如此思忖,体谅了马和纱的良苦用心。
“那你现在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还是不管做啥,只是陪陪我?”冯见雄尽量温和地回复。
“蛤?你……你是有正事么?那我不急,过两天再联系你也行……”马和纱显然被冯见雄的日理万机给吓住了,还以为自己显得很不懂事呢。
冯见雄听了对方的弱气表现,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救:“没正事儿,本来就是鸟枪法,闲着去中关村碰碰运气,哪天去都一样。如果你有别的安排,忙你的就行。”
电话另一头的马和纱松了口气:“那就好,那我来找你吧,今天我有点事儿。忙完之后后面我陪你去中关村好了,去几天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