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把桑宁送回房间,华玉龙才又用力踢踢华玉盏,“你倒是去见一面人家姑娘,就算要判死刑也该让人吃个断头饭吧?”
华玉盏眉头皱皱——我是饭吗?
华玉龙还在老人家式的碎碎念,“你也是太性情了一点,想想人家姑娘也是可怜,毕竟什么都不懂,一时被你照顾着一时又被丢在一边,也就桑宁还受得了你这忽冷忽热的劲儿了。我们现在这样拘禁着她,她只怕也没多少日子就要步闻夫人的后尘了,你就去看看她,让她走也走的安心点儿呗。”
华玉盏看一眼他,提醒他:“被吃掉的小孩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要替人擦的屁股都擦干净了?还有心情在这儿帮人说话?
善待小孩子和幼崽是任何一种哺乳动物都有的本能,她却没有袭击成人而是直接袭击没有抵抗能力容易得手的小孩,已经足以见到“她”的本性了。
华玉龙终于被这句话噎住唉声叹气了好久,处理善后的这些事果然是最让人难过的,想想都觉得难以忍受。
可是想起那个有着月见形貌的东西,想想也是不忍。
“好歹也是来了世间一遭,要死也让人死个明白吧。”华玉龙叹口气离开了,华玉盏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还是又往“月见”的房间走去。
打开房门的时候,椅子上的“月见”抬起头来,眼中瞬间亮了一亮。但华玉盏脸上没有笑容,他那张妖娆的脸不笑的时候就只是一片清冷,再不见风情。
“月见”脸上的笑容又暗了下去,欲泣的神色在月见的脸上会看得让人心疼。
华玉盏稍稍放软了神色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脸颊。他的嗓音像是深谷里带着冰棱的溪川,泠泠的,仿佛碎冰互相碰撞,却又在空谷里悠扬。
他温柔起来的时候那声音就流过心间,在胸腔里回荡,听着这样的声音真的可以是一种享受。
可是他用那柔和的声音轻声说:“不要用月见的脸,做这样的表情啊。”
“月见”怔了怔,觉得他像是在叫她“不要哭”,可是又觉得哪里不对,他的语气和说法好像他在乎的只是这张脸。
她不懂,明明之前他都会很温柔的对她好,虽然她也知道经常他的目光和心思会放在那个跟她有着奇怪感应的女人身上。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他在这里而没有去那个女人身边,但只要他在这里就好。
她只是做错了一件事惹他不高兴而已,她可以认错,为什么要好像从此拒她千里之外似得呢?
她想要说话,但她的声音并不能像跟月见说话时那样直接传进他心里,试了几次未果之后她只能努力发出干涩断续的声音,“你……不要我了吗?不再,管我了吗?”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说了这句话之后华玉盏的脸色却又冷上了几分,刚刚浮现的那一点柔和也不见了踪影。
——她都已经会说话了啊,还真快。
妖怪也要妖物也好,会不会说话,就是一个标志性的智慧分界线。
“我……说错什么了吗?”她微微带着惊惶的问着,华玉盏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只是那个弧度冷冷的没有半点温度,他依然蹲在她面前微微仰着头,姿势没有变,但那种放低下来的亲切却不见了。
“你没有说错什么,但你开口说话这件事就是错的。”他的手轻轻穿过她耳边漆黑的长发,看着那丝丝缕缕从指间流走,“这代表——你再也不是‘月见’了。”
她急忙说:“我是月见!”
因为他一直是这么叫她的,她也许不太明白这个名字的意义,但这就是从她存在的那一刻起他给她的定位,那是她在这个世上的定位。
华玉盏缓缓站起身,看着月见那张脸的目光虽然永远都不会变得犀利起来,却也不再为这副虚像所沉溺。
“你不是。或许你曾经是返魂香用她的一缕魂魄所化出来的虚像,但从你吸收了人的精气拥有了自己的意志的那一刻起,你就只是返魂香所造出来的另一个妖物。知道证据是什么吗?”
他看着眼前这个“月见”脸上的疑惑不解和拒绝相信拒绝承认,像是决心要让她认清自己,对她说明着——“人有三魂七魄,即使只有一魂一魄也可以气游不绝留一条命在,但世人常说‘吓掉半条魂儿’,指的就是魂魄只要少了一半人就会变得痴呆傻。你有看到被你吸走了灵识之后的桑宁出现什么异状吗?你吸走的那些灵识甚至不足以影响她的精神,属于她的那部分魂魄还好好的在她身上。一个魂魄当然只能支撑一个有智慧和灵识的意识,那么出现在这里的‘你’,是什么?”
“月见”的脸色变了变,像是在顺着他的话思考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华玉盏给了她这个答案——“你是返魂香借用月见的魂魄吸食人类血肉精气而造出来的另一个妖物,已经不再是月见了。不过我依然很高兴你能够出现,能让我再看一看月见,至于你的问题——我不会丢下你不管,你体内还有月见的魂魄,我会好好的看着你,以免再做更多错事。那会让月见死不瞑目的。”
……
华玉龙唉声叹气地回到书房不久,桑宁就轻轻敲了敲他的门,他抬头微笑,“小桑宁,你不是休息了吗,怎么又下来了?”
“华先生……”桑宁走进书房,“刚刚月见跟我说,你们在找让我收回她的魂魄的方法……”
华玉龙点点头,“没错,的确是有在想办法,不过这方面还是曲小路比较擅长,等他回来我们再商量一下……”
“不,我不想要她!可以吗?”
“诶?”华玉龙意外了一下,不过又好像不是那么意外,“真的不想要了?可是那到底是你魂魄里的一部分,虽然日常上没有影响,可是万一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迟早会有弊端……再说进食是身体上的行为,也没有吃在魂魄里……”
哪怕他说的是比较含蓄的“进食”,桑宁也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寒颤,仿佛竖起一身鸡皮疙瘩,脑子里全是早上看到的那只小鞋和垂落的白白的小手。
胃里那种腐烂的感觉又一次浮起来,虽然之前也不是没有使用灵异洋娃娃的躯壳这种事,那时有那么多人死在幽灵制造在洋娃娃体内的空间里,她虽然心理上有些排斥但也忍了。
可是就只有吃人这种事,只要一想到要把那个魂魄收回来跟她再次成为同一个人,就全身像长了虫子不停蠕动一样不能忍受。
华玉龙看看她叹了口气,“这件事等先跟玉盏商量看看吧。”
桑宁这才突然惊觉似的,“呃,是……对不起,我一时没考虑太对……”
她一门心思只是排斥,差点忘记了对于月见的事她不该是她说了算,华老师才是有决定权的人。
华玉龙眼珠子一转,娃娃脸上又挂上微笑,“如果你真的那么不想要那部分魂魄的话,不如自己跟小玉盏说说看?”
“诶?我去说吗?”——跟华老师说她要抛弃月见的魂魄不会被杀掉吧?
华玉龙笑眯眯的鼓励她:“试试看。”
桑宁在面对华老师和收回吃过人的魂魄之间纠结了一下,狠狠一咬牙,要么被杀要么自杀!
华玉龙瞧着她那副做好了准备壮士断腕的样子就笑,“没关系,又不急在这一时,等有合适的机会再跟他说就好了。我们也折腾了一上午,你早饭都没吃吧?我让管家现在准备午饭。”
桑宁点着头,但心里决定这件事只能一鼓作气,只要耽搁下来,找到了让魂魄融合的方法她就不会再有勇气说了。
公馆里现在人手充足得过分,被临时放出来的女佣们还没有到消失的时间,一时间是人来人往把公馆内外上上下下打扫了个遍,连花园都修整了一遍。
厨房里更是切菜的切菜熬汤的熬汤摆盘的摆盘,配合得天衣无缝井井有条迅速摆满了一桌子的菜。甚至华玉龙上桌时只能汗颜,对管家说:“这么多?这两个人哪里吃得完?”
两个人指的华玉盏和桑宁,他本人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他并不太吃普通的食物,即使在别人大快朵颐的时候他通常也只是守着个盛着不明物体的杯子。不过他还是会坚持上桌来感受一下家庭的氛围。
管家一边替他拉开椅子一边恭敬的回答,“人手实在太足了,只是想物尽其用一下。”
物尽其用也不要浪费粮食嘛,“小桑宁你一定要多吃一点啊~~”
桑宁默,这足有五米长的长餐桌从头到尾摆的满满的,她就是吃再多能吃多少啊?想不到曾为吃货,竟然也有一天难在了吃上。
华玉盏也从楼上下来落座,跟桑宁坐了对面。
在华公馆里都是自家人本来是不讲究什么餐桌礼仪的,但今天这五米长桌已经没办法像家常饭一样,桑宁和华玉盏身后各自站了四个女佣夹菜,饭刚吃了一会儿夹着夹着八个人的身影蓦然消失不见,八双筷子八个小木人就掉落到地上。
鸳鸯蝴蝶立刻来收拾好地上的东西,接替八个人继续夹菜。
桑宁边吃边悄悄抬眼看华玉盏,看一眼再看一眼,看得华玉盏满脑子都是十几年前无意间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句经典的广告词:看什么看,再看把你吃掉!啊不,喝掉!
十几年前的广告了这时候怎么就记那么清楚呢?
华玉龙在旁边直打眼色,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虽然没有酱鸭脖,就夹了块鹅肝放在她碗里,微微弯起双眼问,“有事?”
桑宁那鼓了又鼓的勇气一看见他那双勾魂眼就又蔫了下去,反射性地摇了摇头,低下头去扒饭。
华玉盏见她没有话要说,正伸了筷子去夹菜,桑宁忽然深呼吸又抬起头说:“华老师,我可以不要收回月见的那部分魂魄吗?”
华玉盏手上的筷子一下子戳进前方的盘子里,戳穿了一块东坡肉。
他静默三秒,桑宁顿时大气不敢出。
华玉龙在桌子底下悄悄踹了他一脚,华玉盏这才缓缓把筷子和戳在上面的东坡肉拿进自己的盘子里,用力戳着筷子继续沉默——
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她——她不想要的,当然就可以不要。
——但是缺魂少魄的将来迟早会容易出问题啊她要面对的事情又那么多出了问题更不好解决啊他有一大堆的问题可以列举给她,要说的话绕行奇经八脉循环二十四个小周天,最后冲向喉咙又咽回肚里销声匿迹。
他抬起头,在华玉龙期待和鼓励的目光中半堆了个笑容,“好。”
桑宁张大嘴巴愕然地瞪着他——就这样?就没了??沉默的那段时间是不是有什么戏给空过去了?华老师是卡带了吧??
桑宁有点懵,也只能道了声谢,满心嘀咕的继续吃饭,都不知道自己往嘴里塞了些什么是什么味道。
华玉龙顿觉心情大好乐呵的招呼他们两个:“多吃点多吃点~~鸳鸯蝴蝶夹菜!”一家人就要这么和和乐乐才好~~
鸳鸯蝴蝶一刻不停的给两人夹菜,之前还看着两人的眼色往哪边瞧就夹哪边的菜,这回两人都低头扒饭她们就干脆一股脑地什么都夹到两人眼前。
桑宁心里犯嘀咕不敢抬头,华玉盏则是就着饭把一次又一次想要冒上来的话都吞回去,他觉得他一定会消化不良!
而面前的桑宁又像某种洞居小动物似的一次又一次开始悄悄抬头看他,华玉盏的胃都隐隐的开始疼了,却也还是面带春风的妩媚一笑,“还有什么事?”
“华老师你们说过,我的失掉的那些记忆是不会再恢复了……可是我应该能够从记得的人那里看到的吧?”
她越说越小声,其实这个问题她早就有想过,虽然她不记得,但是有人记得。她忘记的那些事如果能够看到记得的人的记忆就可以全部知道了。这是在她不小心看到牧文心的记忆时就在考虑的。
她也曾经想先从牧文心那里看到她所知道的自己的过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总是不顺利的样子,有时候进入了她的内心却不记得自己看到些什么,有时候想要进入过后却根本不记得自己到底进去了没有。后来不知不觉她也就不再动牧文心的念头。
可是说到底牧文心知道的也仅仅是关于她在学校里的那一点事,要说知道的更多,尤其是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些事的……当然没有人比得上华玉盏吧。
她这句话即是在说:请让我看看你的内心吧。
可是就算华玉盏有再大的觉悟,面对这个请求也只能说:“这个恐怕是办不到。”
桑宁还没来得及失望华玉龙就赶忙在旁边附和,“这个是真的,可不是他小气~~你失去记忆以来应该还没有看过妖怪的内心吧?妖怪的内心和人类是完全不同的,你所探入的人类内心是由记忆和潜意识组成的,无论对方愿不愿意都会无意识的暴露出真实的一面,但是妖怪的内心远比人类要强大,即使探入了内心看到的也还是表层意识,你能看到的只是他展现出来的东西——以小玉盏现在这又别扭又害羞的性子要让他像播人偶剧似的重现当年的往事还是很有难度的吧~~”
华玉盏顿时冷眼瞪过去——谁又别扭又害羞?谁又别扭又害羞?!
桑宁一想那情景果断也只能放弃,这些事她自己看到是一回事,但要让华老师一幕一幕的向她展现他和月见相处过的情景,那感觉是不是就像跟父母一起看电视剧的时候电视里却播出了接吻和船戏时的尴尬??
“不过可能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吧……”华玉龙边说边思索着,提出一个设想,“如果是在玉盏本身失去意识的时候呢……?”
这个提议却招来华玉盏的白眼,“这么危险的事换你你敢去吗?”
“诶……也是啦……”
桑宁不解的问:“很危险吗?”
华玉龙为自己那不周到的构想叹口气,“嗯,很危险啦。以人类那区区几十年的阅历内心里都会充斥着各种可怕的幻象,何况妖怪可是什么群魔乱舞人间地狱的都见过,搞不好真的进入了潜意识之后完全就是一个修罗炼狱有进无出。退一步讲就算是一个内心没有阴暗的妖怪,上千年的记忆洪流也足够你淹没其中连出路都找不到了。”
——他竟然出了这么个叫人无语的点子。
桑宁听到这里也只能放弃,只是偶然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探入人内心的能力呢?这也是从小路那里得来的吗?那小路也能做到吗?”她觉得好像从来没有见到小路做同样的事情啊。
“不,那跟曲小路无关。你不是已经进入过他本体的空间里见到了你的身体吗。”华玉盏看着她说,“你身上戴着一套首饰,那是一些妖道用大量精魅元神炼成的魅灵石,因为戴着它你才有进入人心的能力。如果有一天这种能力不再需要了,只要摘掉它就好了。”
华玉盏微微笑着说出最后一句,他也希望能够有那一天的到来,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了,那说不定也就是一切都结束,桑宁终于可以过上安稳生活的时候。虽然,是那么渺茫。
这一刻桑宁也仿佛也在他微微的微笑里感觉到了那渺茫的希望和温度,而华玉龙却在旁边破坏气氛的说:“这种能力在面对妖怪的时候也有反过来当做武器来使用的可能哦,正因为妖怪的内心是清醒的表层意识,所以如果你能够击垮他的话,对精神绝对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反而人类的内心倒是很有韧性,无论怎么摧毁都会再次重建,想要真的对精神产生影响的话恐怕不摧毁个百八十遍是没有明显效果的呢。”——所以到底是哪一边更强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