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的确是有点心急了,听到牧文心生病了,她不能让牧文心生着病在走廊里等着。
但是匆匆赶到宿舍楼下她又猛地顿住脚,望眼只见宿舍上空阴沉沉一片,好像有一大团稀薄低压的黑云笼罩似的。黑云之中甚至还有闪电似的细小电流,滋滋啦啦,滋滋啦啦……
桑宁的两脚变得无比沉重,上一次回来时的经历浮现在脑海。
但上一次她还没有回到宿舍就匆匆的逃了,这一次却怎么也不能丢下牧文心不管。看着上空那如同罩子似的黑漆漆的一团,要自己走进去还真是巨大的心理压力。
横竖都得进,她干脆头一低眼不见心不烦闷头往里冲,一踏进走廊连空气都变得不同,昏暗,窒闷,压抑,耳中充斥着滋滋啦啦的微弱杂音,好像在下雨天闷在潮湿窒闷的房子里,不知哪里开着接收不良的收音机。
桑宁直接往三楼跑上去,越往上空气也像是变得越重,上了三楼一眼就看见蹲坐在房间门口的牧文心。
她用手撑着头,长发垂落在脸的两边,隐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色。
桑宁赶忙跑过去,“文心!很不舒服吗?要不要去校医院看看?”
“不用,我前两天去看过了,也没什么事,可能最近太累回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最近宿舍楼里空气不太好假日很少有人回来,不然我就先去别人那里呆一会儿等舍管阿姨回来,也不用特地让你跑一趟……”
“说什么话,我跑一趟也没什么关系,你都生病了怎能放着你不管?”
桑宁扶起牧文心,掏出钥匙打开宿舍的门,没等走进去光只站在门口她就傻了眼——宿舍里一团又一团普通人肉眼不可见的黑雾流动着纠结着拧成漩涡。
这些东西就像是鬼怪无形的触须,在她曾经居住得最久的这个地方不断搜寻她残留的气息。人住在这种地方身体怎么会好?
“文心……你都生病了,就别一个人住在宿舍了,也没个人照看你……既然累了,就请几天假回家休息休息怎么样?”
牧文心略显狐疑地看了一眼连门都不愿进的桑宁,桑宁当她是普通人很多事不敢说太多,但桑宁失忆了,她又没有失忆,东大风波发生后那些心理咨询师所做的误导和暗示对于知道的内情有点多的人来说并不能忘得那么干干净净。
而牧文心的犹豫让桑宁想到的却是她那不输给高学霸的用功,现这种留在考古组活动室里熬通宵都是常事的人,让她请上几天假回家去休息似乎也不那么容易。
“那,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华老师家吧,想回学校看看的时候离的也近——过几天我们有校外体验课,如果身体好些了你还可以一起去看看,那也算是学习嘛对吧,偶尔也换换脑子又可以学习又可以散心……”
桑宁在拼命的想办法说服牧文心,她却让人意外的很快就答应了,“我跟过去的话华助教不会有意见吗?”
——华玉盏还在考古专业任教的时候是助教,所以牧文心习惯了这个称呼。桑宁一见她松了口赶忙说:“我会跟他好好商量的!我们收拾了东西就走吧!”
桑宁不打算把牧文心多留在这种地方一刻,扶着她闷头进屋,迎面的空气变得粘稠,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桑宁像泡在一缸黑雾里,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些漂浮的黑雾像无形的蛇一样滑过脸颊的皮肤,她多希望自己也跟其他人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她帮着牧文心匆匆往行李包里塞行李,忽然觉得周围似乎一暗,走廊里飘荡的微弱电波杂音像是猛地窜进屋里,在她们四周环绕了一圈。
桑宁一下子僵住,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猎物是被什么东西发现了,正盯着她慢慢环绕让她动弹不得。
牧文心看不到空气里漂浮的阴影也听不到流窜的电波杂音,她只是看到桑宁异常的神情,“桑宁,你怎么了?”
“文心,我们就先带这些东西走吧,需要什么以后再来拿!”
桑宁不知道该怎么对牧文心说明,好在看到她的反常牧文心没有多问也没有反对,她们走到门口,桑宁却没有办法再迈出一步——
走廊里漆黑一片,像整条走廊全部泡在了墨水里,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桑宁?不走吗?”
牧文心似乎看不到桑宁眼中的景象,她先一步跨出了门口,只隔着这一步距离桑宁几乎就看不见她了,影影绰绰只有一个漆黑的轮廓。
“桑宁?”
牧文心伸出手来拉她,那只从走廊伸进门里的手也像是沾满了墨水,变得黑漆漆的。
桑宁定在原地面对着那只离她越来越近的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告诉自己那是文心,她不应该怕文心,就这样硬撑着没有躲开,被那只黑漆漆的手拉住手腕,一点点磨蹭着走出门。
也许从光明里看黑暗才会觉得格外的黑,一旦亲身走进来,反而并没有之前看到的那么严重。走廊里的黑暗并不是一色的,而是深深浅浅有着各种事物的影子,像是戴上了一副墨镜,眼前变得只有黑和灰。
牧文心的视线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她拉着桑宁往楼梯的方向走去,但桑宁却渐渐觉得自己视线里的景象并不像是她所熟悉的宿舍走廊。
她眼里看到的景象就像宿舍走廊和某个陌生长廊的重叠,那里很古朴,很老旧,现实和幻觉穿插着,前方有什么东西向她们靠近。仔细辨别之后她能看得出那是一个在奔跑的人,从动作和气氛上能够感觉出那个人在被什么追赶着跑的飞快,可奇怪的是他依然距离她们很远没有跑到面前,以那样奔跑的速度这是不应该的,宿舍的这条走廊并没有那么长。
桑宁只能够认为宿舍的走廊的确跟另一个空间重叠着,它的尽头不是墙壁,而是连接着另一个更长的长廊。
大约是发觉桑宁并没有在看路,牧文心提醒她:“下楼梯了。”
这让桑宁赶紧回神,对她略有些不好意思,明明牧文心是病号,这却不知道是谁在照顾谁了。
桑宁跟着她准备拐下楼梯,但心里莫名的对那个奔跑的身影很在意,刚走出两步就感觉到奔跑的身影带着一阵气流跑过她身后——
桑宁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匆匆的一眼却让她惊叫了一声:“小豪!”
那是桑小豪!
尽管只看到一个匆匆而过的半侧背影,但桑宁能认得出是小豪!他身上还穿着高中的校服,应该就是他失踪那一天的打扮。
桑小豪似乎也听到了桑宁的声音,他的身影在匆忙的奔跑中停了一刻,可是也只敢停了那么短暂的一刻,随即似乎往身后看了一眼,就又逃命一般的跑开了。
桑宁有那么一刻几乎想挣开牧文心的手追过去,可是她眼前突然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挪动过去——
那黑影就像一团巨大的肉虫在向前挪动,却比蛇还要快。
它有那么一刻几乎要发现了桑宁存在,庞大的身躯在楼梯口停住,浓腻的黑暗中桑宁似乎看到它的“腹部”竟然伸出一张脸,盯着桑宁的方向在看,在找。
桑宁动弹不得,对这个不知名的东西莫名的感到从心底深处透出的寒意和恐惧。
牧文心突然拉了桑宁一把,走廊里和楼梯上,一步的距离隔开了两个空间。那个东西没有再继续盯着桑宁的方向,紧紧追着桑小豪离去。
桑宁只觉得自己连腿都有点发软,虽然刚刚一团漆黑她看不分明,但那个黑影的确让她想起某种东西——
就像在荒田村的饿鬼田里看到的那个烂泥和死人组成的庞然大物,华老师只称呼它为“聚合体”。
她在那时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像是见过什么类似的东西,只是更可怕,更让人毛骨悚然——现在她无比肯定那就是刚刚看到的黑影,什么都可能会错,只有这种打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恐惧她不会弄错。
——小豪就是被那个东西带走了?
桑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牧文心一起回到华公馆,她满脑子胡思乱想了各种小豪的遭遇,不过至少他现在看起来还挺活蹦乱跳的。
因为是擅自带了牧文心回来,桑宁也没好意思再跟华先生要另外一个房间,先把牧文心安顿在自己房间里才去找他说明情况。
好在华先生是不介意这些小事的,对于桑宁的先斩后奏也没有表示出不高兴,顶着那张娃娃脸语气却跟个和蔼长辈似的对她说:“你都在这里住下了,就别太拘谨,带朋友回来又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这么郑重其事的。平时也可以多叫几个同学回来玩没关系的——人老了,就爱看家里热热闹闹的。”
华先生是没什么意见,倒是一上楼却又看见华玉盏身姿修长地靠在他自己房间门口,衬衣闲散的穿在身上扣子开到胸口露出隐约的胸线,半冷不热却又媚态横生的问:“你怎么把她弄回来了?”
牧文心就在桑宁房间里休息,她不好在走廊上跟华玉盏扯太多,赶紧推着他进他的房间,关上门——
华玉盏眉头微挑地看着自己钻进一个发情期临近的妖怪的房间还后知后觉得连门都关上的桑宁,迟钝成这样她也算空前绝后了。
桑宁是单线思考生物,她脑子里装着其他事就顾不上感受华玉盏奔放的荷尔蒙了,急急的对华玉盏说:“华老师,我看到小豪了!”
她把今天去了宿舍楼的事情跟华玉盏说了,难得还没有忘记补充去宿舍之前在商店街发生的事。
“华老师,那真的是小豪!可是我为什么会在宿舍看到他?宿舍连着的是什么地方?”
华玉盏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那么淡淡的看着她,那目光让桑宁的脑子一下子通透了那么一丁点儿——那里是桑园?
小豪在桑园里。
“看起来‘守园人’已经发现他们抓到的人不是真正的接班人了,它们也跟那些鬼怪一起找来了。”
“它们?守园人不是曾经领养我的爷爷吗?”
“他只是其中一个。就像桑园的形已经不在神却还留存着,你爷爷作为最后一任守园人从世间消失之后也就被桑园一起吞并,跟历任的守园人一起成失去自我为了它的一部分。可以说整个桑园就是一个活着的牢笼,只是它不会思考,只凭本能做事。”
“那个追着小豪的东西,就是历任守园人成为死灵后的聚合体?”
桑宁会搞不明白,到底谁才算是囚犯呢?被关在桑园的是那些鬼怪,可是它的看守人也同样到死都无法逃离——在生时只能一辈子守着园子,死了就被桑园所吞噬成为它的一部分,像那些被困在其中的鬼怪一样永生永世不能离开。
桑园困住了鬼怪,也困住了桑家的子孙,这大概是桑家的祖先在设置这个困妖宅时所完全没有料到的。
“它们发觉了桑小豪不是它们要找的接班人,但他同样也是桑家的血脉所以它们也没那么容易放过他。所以它们一边追着桑小豪一边循着鬼怪的触须想来找你,就在无意间连同了两个空间。看来桑小豪对于自己现在的处境适应的还不错,既然他还活蹦乱跳的也就不用太担心,我们得先把学校里那些东西解决了,不然阴气继续这么堆积下去很快就会变成一个乱摊子了。”
私心来说桑宁更希望能先解决桑小豪的事,但理智一点她也知道那些东西都是来找她的,因为她一个人把学校里搞的一团乱就不好了。
“那我怎么做?全部都用玻璃弹珠关起来吗?”
“没有那么容易。”华玉盏掂量着缓缓说:“你抓到的那些都是些杂鱼小鬼,不过是年岁老些,但既然现在就能从桑园里逃出来就说明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宿舍那些可不一样,那都是些逃不出来的鬼怪从缝隙里送出来探查的触须,无形无质,用空间是困不住的。又不能直接在这里清理掉,那等于在告诉它们的本体你就在触须被消灭的地方。
再说那些小鬼在桑园里被困了那么多年,乍一来到这个人类当道的社会里必然正小心谨慎的在观察这个陌生的世界,一下子被你抓了几只之后其他的就更不敢轻易露面。我们得先想办法把他们引到能让他们安心现身的环境里,再一下子全部解决掉。”
“可是,什么环境能让它们安心现身呢……”
桑宁自言自语似的问着,突然脑子里一亮——鬼怪自然在鬼怪的世界里最能够安心!
华玉盏悠悠叹一口气说:“看来又该出去走走了——只是又要调课,不知道其他的老师是不是要抗议了。”
在决定了再次出行之后桑宁反而觉得安心下来了,大概她相信华老师一定可以找到办法解决的。
人一放松,看着华玉盏那闲闲瞅着她的模样就有点微窘——他双手环在胸前斜靠着写字台,那双弧度优美的细长双眼像是打了一层柔光,她很确信这并不是有意的勾引可看起来就是那么媚眼如丝。
“那个,我先回房去看看文心怎么样了……”
桑宁微微僵硬地想要转身离开,还没碰到房门手就突然被华玉盏从身后伸来的手握住,身后贴近的气息不像平时那样清洌洌的,带了点灼热的温度让她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
温热的大手覆盖着她的手,华玉盏稍稍低头靠在她耳边,呼吸擦过耳廓,带起耳廓一片细小的颤栗。
“别太相信牧文心。”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放开她,面对桑宁转头疑惑的目光他只是重新环起双臂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借着这个充满了自律感的动作以防自己把她再拖回来。
桑宁心跳未平,小心地打开房门,然后逃似的蹦出了他的房间。
她窜进自己的房间里砰地关上门,靠在门口平缓了一下呼吸,然而一抬眼却见床上空空如也,只留下牧文心曾经躺过的痕迹。
她本以为牧文心已经睡着了呢,四处瞅瞅见她不在房间里,只能离开房间来找。
桑宁并不太相信华玉盏的话——虽然不是不相信他,但要她怀疑牧文心那不是很奇怪吗,文心是她的室友,自从她回到大学之后一直都那么照顾她,而且她只是个普通人,跟那些灵异的事情并没有关系。
牧文心是醒来之后看她不在于是上厕所了?或者找水喝?
桑宁下楼去找,扫了一圈没有发现之后本想找管家先生问问看,却无意间发现华玉龙卧房对面的门虚掩着。她仿佛从那半开的门中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
那扇门在她印象中从没有打开过,甚至华老师给她介绍这个房子的时候都没有提起,那应该是属于不该踏足的部分。
但那虚掩门缝里的人影,她觉得似乎是牧文心。
桑宁赶紧走过去想在被人发现之前把牧文心拉出来,她在门口轻轻喊了两声“文心”,但牧文心却毫无反应,只是直愣愣的站在门里。
桑宁无奈之下只能推门进去,屋里很暗,连一个窗户都没有,只在天花板四角吊着精美但不怎么实用的小小水晶灯,让整个房间几乎都处在暗影和水晶折射的光线下,有点像是一个虚幻的空间。
“文心,我们快出去了!”
桑宁伸手一拉牧文心,她呆滞的转身,面无表情双目无神,看起来就像在梦游一般。
而这时桑宁看到了牧文心面前,摆在屋子正中间的一个长形木箱,确切的说是一具棺材。而这具棺材还不是空的,里面安安静静的摆放着一具骨架。
桑宁头皮微微麻了麻,把这种东西摆在家里可不是什么好爱好。
她希望自己不是窥探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秘密,连忙拉着牧文心要退出去,牧文心脚下却纹丝不动,身子又转回去,失焦的双眼映着那具骨架,眼底沉淀着久远的哀伤,好像那是她失去的爱人。
桑宁最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牧文心从那间房间里拖出来,紧紧的关好房门,当做自己没有来过也什么都不曾看到。
牧文心被她拖回房间按到床上之后就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醒来之后也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好像这真的只是一次梦游中无意识的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