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浮上水面时已经是晚上*点钟的时间,过了夏天,白天也就迅速的变短了。
不远处村子的上空已经是漆黑一片了,但湖边却没有黑透,黑灰色的夜空里隐隐透着一点白惨惨的颜色,湖面也像是有着隐隐的粼光。细看去却是一团一团像是鬼火,却十分稀薄的光映在水面微波上的倒影。
桑宁觉得冷,觉得好像全身上下都往外冒着寒气儿。
尽管她现在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非实非虚的身体并不会真的冷,这具意识化成的躯体不会受到环境的影响,只是因为她自己认为这样的环境会让人变冷所以就觉得冷。
但这种潜意识来自二十多年生活的累积,并不那么容易克服。
何况粼粼的湖面上还飘着水神娘娘们半残半腐的尸体,在湖底阴寒至极的环境中她们的躯体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存,就连最古老的那些水神娘娘也没有完全变成白骨。
但又在极其缓慢的腐化过程中被湖里想吃又不敢靠近的鱼寻找一切机会啃食,她们的样貌可想而知的骇人。
只要一想到自己刚刚还和水神娘娘们跑在同一泊湖水里,被她们围着,盯着,桑宁就更觉得冷,冷得忍不住蜷缩成一团打着哆嗦,甚至觉得自己身上正隐隐散发着腐烂的臭味儿。
华玉盏显然毫无同情心,偶尔瞥向桑宁的目光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里仿佛透着股幸灾乐祸。只是桑宁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在不满之下的脑补过度。
湖面上正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幽幽的,带着凄凉,全然没有渔村小调该有的活力。
桑宁看几眼湖面,歌声似乎就是从水神娘娘身上传来,但她忍不住去想她们还有声带吗?连嘴巴都没有在动那到底是怎么唱歌的呢?
“华老师……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桑宁蜷坐在大石头顶端,这种高度让她觉得安心,再怎么着她也不觉得水神娘娘们会像鲤鱼跳龙门似的从湖面上蹦到上面来。
华玉盏闲闲的坐在她旁边说:“这里已经没有你什么事了,找到了老蚌的确切位置,剩下的就交给我了。只要下次老蚌一开启,哪怕只开启一两分钟也足够我扎进水里直奔老蚌的位置,在它关闭之前把珠子取出来。”
桑宁听着隐隐明白了这大概是一场速度上的较量,老蚌腹中的珠子需要偶尔“透透气”,接触一下湖里水神离去后残留下来的灵气,否则以它自己的力量是不足以孕育出最好的珠子的。
只不过这一点显然随着水神娘娘们气势越来越强而变得越发艰难。她们在赶走了其他窥伺者的同时,也牢牢盯着老蚌,这使得老蚌每一次透气都一开即合,随即就沉进淤泥里悄悄移动更换位置,怕的就是被人给守了。
如果不知道老蚌的确切位置,只等着老蚌开启透出光亮的那一刹那,水神娘娘们也就知道了它的位置,等他下了水先斗完水神娘娘,老蚌大概已经闭合了。
——桑宁是这么理解的,虽然总觉得什么地方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她想了想还真没想出来不对劲在哪里,如果硬要说的话,她总觉得华玉盏的能耐不止这么一点。
他似乎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大杀四方解决掉所有妖魔鬼怪然后拿到任何他想拿的东西——但这种感觉也确实没什么根据,万一她只是高估了华玉盏的能力呢?
桑宁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一个从荒田村回来后就一直想问的问题:“华老师,就没有什么办法除掉水神娘娘吗?她们,还有饿鬼,不算是祸患吗?除掉了,这里的人是不是就可以安宁的生活了?”
华玉盏看着她似是而非的笑一下,眼睛微微弯出了弧度却又自然挑起的眼梢眉角里都是让人不解的神情。
他问,“你真的知道水神娘娘是什么东西吗?”
桑宁摇头,虽然大概知道她们就是些沉尸,水鬼,但是更详细的她却也不会知道。
“你如果确切的知道她们的由来,大概不会这么轻易的说出这种话——这是这里的村民自己造的孽,前人种树后人吃果,就算是毒果大概也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去。我说过,这湖里被人投了毒,而水神娘娘就是村人自己投下去的毒。”
桑宁骤然打了个哆嗦,一些零散的认知突然被串了起来——村民自己投下的毒,吃了水神娘娘肉的鱼,吃了鱼而毒发的村民……
她突然不敢深思,水神娘娘的报仇如果并不只是因为村民吃了她们的“肉”?那又是因为什么?最初的根源又是什么……
跟荒田村的饿鬼不同,饿鬼是自然产生的,是饥荒年代无可奈何的产物。
而水神娘娘呢?如果她们真的是村民亲手“造”出来的,她能够轻松的说出除掉她们的话吗?
华玉盏有时候似乎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她一定会同情她们的,糊涂蛋桑宁的心里有时候会懂得做正确的事,但也着实没有那么多的家国大义。
华玉盏点到即止,语气一转说:“这些事我倒不怎么在意,但如果说要除掉她们,无论是除掉饿鬼还是水神娘娘,对它们所在的村子却一点好处也没有。”
“怎么会?”桑宁想不通这里面的逻辑,如果除掉的是祸害,怎么会没有好处?
“在荒田村的时候我对你说过,这些存在于夹缝里的村子已经从现实世界中脱离出来,与外界形成了某种隔绝。隔绝并不是绝对的,你可以把它想成一个玻璃瓶子,瓶子里面已经形成了一个适宜精怪生存的空间,是在外界艰难生存的各种异类的理想之地。
但盘踞在此地的鬼怪就像是瓶塞,是它们的存在阻止了其他异类大量的迁入。而瓶子内部鬼怪之间的强弱平衡是长期缓慢形成的,这种形成过程对本地人并没有太大影响,可是一旦拔掉瓶塞,同时也等于抽空瓶子里的空气,瓶子内外的气压差会让大量鬼怪涌入这块地方,到时候只怕不经历个百年死斗是没有办法再形成稳定的势力平衡的。
你就当这是鬼怪间的生态平衡吧。”
桑宁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说:“华老师我错了。”
“嗯?”
“我不该觉得你当不了一个好老师,你讲的太特么形象生动了!”
华玉盏眉梢一挑抬手就往她脑门上用力一弹,“小姑娘家家爆什么粗口!”
桑宁捂着脑门哀怨,她哪里就爆粗口了?大家不都这样说吗?而且不特么不足以形容她的感慨!
她捂着脑门追问,“那一些传说故事里讨伐妖魔鬼怪都是骗人的吗?那些据地为王的怪物不是都不能杀了?”
“都说是传说了,你也想想传说都是发生在多少年以前——那个时候哪有什么夹缝的存在,鬼怪随处都可以生存,何必争这一小块地盘。即便是据地为王的鬼怪,杀也就杀了。空出来的地盘即便是所谓的风水宝地也不见得马上就有妖怪看得上,空上个百十年之后才有新主入驻都不稀奇。”
“那就是……不管盘踞在夹缝里的鬼怪有多坏,也不能杀了?”
从饿鬼,到水神娘娘,一路走下来桑宁总觉得人性和三观在受到挑战,可是他们却都还有可以容忍之处。但如果以后真的碰上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鬼呢?
“也不是没有办法……如果提前就找到一个接替者,足够强到镇得住所有觊觎这块宝地的鬼怪,直接代替原来的妖怪成为瓶塞那就没有问题了。这也就等于是抢地盘,但抢地盘是坏规矩的事,抢来的地盘也会有很多人来抢,日后肯定不得安生。”
——结果那果然还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成为瓶塞的妖怪简直就跟被当做祭品没有两样嘛。只能长年在这里为了阻止其他鬼怪入侵而奋战?
她想应该没有哪个妖怪会善良到为了夹缝里的人类有更好的生活而牺牲自己。
这时水面突然一阵波澜,连四周的树木都沙沙作响瞬间让人只觉风声鹤唳。
水神娘娘们的歌声乍停,她们身上那种幽幽而凄凉的气息突然膨胀成一股阴冷的戾气,华玉盏也猛地站起来,回头看她一眼嘱咐她:“不管看到什么都别太惊讶,好好呆在这里别动!”
说完就从石头上跳下去一头扎进水里——
他的身影很快,快得几乎都不像正常落水的速度,眼前只是一晃他就如同一道白光冲进水中。
桑宁愣了愣,她的眼睛和大脑似乎没有办法协调辨认出那短短的一刹那间看到的白影究竟是什么。她只是隐约有那么点愕然,华玉盏全身上下都没有一件白衣服,她看到的那道白光又是什么。
但现在她似乎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是一瞬间的功夫水面上漂浮的水神娘娘就随着浪花翻进水下,几乎与华玉盏入水也就只差了那么一两秒——
下一刻水底又一次乍现了一线光芒,如同一条带着弧度的缝隙正在开启。
桑宁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忍不住担心华玉盏会不会被水神娘娘围住。
显然就算她们追不上他,当他拿到珠子返回来的时候也会与她们撞个正着。
桑宁瞪大了眼睛盯着那条缝隙,当那条缝隙刚开启到拳头宽时,就觉得眼前一暗又一亮,那一条光芒的缝隙不见了,取而代之整个湖底几乎都被一团温润的光照亮,几乎能够看得到水神娘娘们水下模糊的身影。
她努力想从中找到华玉盏的身影,照说他拿到了珠子那么他应该就在光芒的中心。可是她看不到任何类似男人的身影,她辨别不出拿着珠子的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却只能见到水神娘娘们都飞快地向光芒中心围过去——
光芒似乎一眨眼就突破了重围向水面飞速靠近,一道长长的影子瞬间破水而出腾空而起。
………………………………………………………………
“月见,你多大了?你是人吗?为什么只有你能看见我们呢?那个小孩是你的孩子吗?”
徐舰斜靠着篱笆酷炫地拨着自己微卷的留海跟月见搭话,一个比一个更不好回答的问题窘得叫月见的小姑娘只能干笑。
叫她小姑娘,是因为她的外貌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这在现代才只是刚上高中的年纪,这让大学生的徐舰在她面前有一种成熟感膨胀的自我错觉。
在一旁认真思考人生的高学夫都懒得提醒他在古代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已经可以被当做成人来看待了。
虽然眼前的女孩子还真没什么成熟的感觉,非但没有成熟感,反而还给人一种似成相识的懵懂和迷糊,说白了放到现代那就叫二。
不过徐舰坚持这叫纯真,淳朴,是现代女孩子没有的东西!
也亏得这女孩子呆,才不知道自己在被徐舰搭茬。她那个跟华老师长得一模一样甚至也叫玉盏的保护者虽然能够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但看不见也听不见,自然不知道徐舰都在跟月见扯些什么,这也许才是徐舰至今还能保住性命在这里泡妞的根本原因。
他们看不出眼前的月见到底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她看起来真的就和普通的女孩子没有两样,只除了她能够看到他们这一点。
从她嘴里他们问出娃娃不是她和那个玉盏的孩子,他只是他们的朋友。
(——至于徐舰为什么先打听这个问题他们都已经没兴趣追究了。)
而两个成年人怎么会跟一个小娃娃当朋友似乎已经不是一个值得疑问的问题。
当他们近距离观察了那个小不丁点儿的小娃娃,本该是还在吃奶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年纪,一开口却老气横秋的嘱咐月见要当心这几个看不见的人,就足以让他们相信这个小娃娃一定不是人。搞不好看着跟没断奶似的,实际的年纪会比他们还要大。
还有月见是跟着玉盏找人一路找到这里的,听说这里的水神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准备为民除害。但是这里的水神平时都藏身在湖底不会露面,只有祭祀这天才会现身,他们也就要等到祭祀这天才能够讨伐水神。
本来今年已经举行过祭祀,但祭品让水神不满意,连月暴雨河湖暴涨发了水患,于是今年不得不进行第二次祭祀。
三个人听着都只觉得这么仗义行侠的行为实在不怎么像华老师的风格。
见月见是个挺好说话的姑娘,就请她帮忙去跟那个玉盏说情,让他们也跟着去见识一下讨伐水神。
本以为眼前这个玉盏也会跟华玉盏一样不太容易通融,谁知道月见只去一说他就一脸无所谓的答应着,“随便他们,反正是只有你才能看见的东西,爱跟去就跟去。”
还没等他们诧异长着华玉盏这种脸的人居然可以这么好说话,玉盏随即对月见露出的笑容却让人一个哆嗦——那笑容仿佛就在说: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怎么都行。
——卧槽这个人绝逼不是华老师吧!?
……
在等着举行祭祀的时候,徐舰跟月见搭茬,高学夫思考这一切经历发生的原理,杨丰旭则想要去村子周围看一看。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只是想去看一看。
他该庆幸这里的村民都看不见他,这让他在面对村子里尸横遍地的凄惨景象时虽然身临其境,但到底也只觉得自己是个过客。
在这里呆的久了,嗅觉似乎也渐渐对臭味变得麻木,他努力不去看路面被水泡的肿胀又被烈日暴晒的尸体,只想快去快回地大步往村子外面走去。
然而他刚只靠近村子边缘,还没有等走出村子就猛地停住脚,险些因为惯性而一脚踏进虚空——
前面的路没有了。
不只是路,连村子和前方的风景也不见了,他像站在一个沙盒布景的边缘,身后是普通的村庄,面前却只能用虚无来形容。
老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别再往前走了,那里什么也没有。”
杨丰旭回过头来透过细金丝镜框的眼镜看着老人,他有时候很喜欢这层薄薄的玻璃,并不只是在于它可以让他看得更清楚。而是有些时候它让自己觉得自己的目光与外界被这层薄薄的玻璃隔开,就像受到了遮掩和保护。
即便它并不能真的遮挡什么,但这种安全感让他能够保持镇定。
他静静看着老人,心里还在对自己的发现和认知做着最后的整理串联,组织语言。
老人倒也并不介意他的探索精神,继续默默抽着烟袋,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何必把事情探究得那么清楚,有时候也该给人留点*。”
“老人家,既然来了这里,怎么还能半知半解的就这么再离开?”杨丰旭也无奈地笑一下,也不想再藏着掖着,跟老人也没这个必要,直接开门见山的问:“您说过我们现在见到的这段过去是从别人的经历里借来的,您虽然重现了这段过去,但是这段经历的主人本人没有见到的景象,没有去过的地方就不能被重现,是这样吗?因为这里是您也没有见过的一千年前的时代。”
老人点点头,“是这样。”
“那这段经历的主人到底是谁?”
杨丰旭从刚刚就有些在意这个问题,但直到刚刚为止他都还没有办法很确定自己觉得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他一直觉得不对劲的是老人为什么自己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段过去。如果这是村里某个千年老妖怪见到过的过去,那老人早就可以去看一看,不必等到现在和他们一起。
而现在他所看到的这段过去,却连村子的原貌都不清楚,显然出自一个外来者。
这个外来者在千年之前来过,千年之后又再一次来到这个村庄。
“那个人,是月见,对吗?这里只有她能看到我们,是因为她就是这段过去的主人。而她现在也跟我们一起又回到村子里来了……”
说到这里杨丰旭自己都忍不住脊背发凉,这种事发生在一个陌生人身上也就算了,但发生在自己熟悉的人身上,那种令人发毛的感觉是绝不会一样的。
杨丰旭努力镇定了一下情绪,撇开不可思议也好,无法置信也好,只要仔细一想就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千年前与千年后的两个玉盏的确是同一个人,因为月见,就是桑宁。